异国迷惘者之家(第6/11页)

“什么时候做好?”

“嗯。我想下个星期二应该就好了。没错,我想星期二就好了。”

这种花言巧语像油一样从我身边滑了过去:没有一句靠得住、抓得牢的话。那双泛黄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着别处,再也不瞧我了。那张色迷迷的脸上显出正经、文雅的样子,发黄的大龅牙透过粗俗、半张的嘴巴折射出猥亵的光。他下流、放荡的微笑明显暗示他随时都会转过沉重、发颤的肩膀,遏制住涌到嘴边的邪恶、嘲弄的大笑。但是他一直保持着文雅、严肃、暧昧的态度。最后,当我问他要不要再来试穿一次时,他连看也没看我一眼,便用那种圆滑的语调说:

“嗯,我看没这个必要了吧。衣服一改好就会有人送到你住的地方去。你的住址是?”

“‘天涯农庄’——就在文特诺公路上。”

“哦!库尔森家!”他面不改色,但是他令人厌恶的微笑中隐含的某种暗示显而易见,此刻快要暴露出来了。不过,他只说道:

“嗯,好的。我看星期二就能送到你那儿。请你稍等一下,我去问问裁缝师傅。”

他严肃、文雅地脱下我身上的外套,搭在手臂上,朝后面裁缝间走去。没过多长时间,他听见两个奸诈的嗓音在低声嘀咕着什么,还发出狡猾的笑声,接着听见裁缝说:

“他住在哪儿?”

“库尔森家!”试样工声音沙哑地说。这当儿,憋了好久的笑声终于传来了——尖锐、不舒服、黏糊糊的。笑声发自那张粗俗的嘴巴,时而喘不过气,时而低沉,听不清字眼,然后又喘不过气来,随后和裁缝鬼鬼祟祟、沙哑的低语混成一片,接着隐隐传来喘息声,最后归于沉寂。等他再次走出来的时候,那张粗鄙的脸因为刚才的窃笑而涨得通红,厚实的肩膀微微地颤动着,他掏出手帕抹了抹他那半张、松弛的嘴巴,这个动作把他嘴上大笑时溅出的黏液抹掉了。然后,他朝我走过来,文雅、严肃、彬彬有礼、心怀鬼胎却若无其事。他平静地说:

“我看下星期二能给你送去,先生。”

“裁缝能改得合身吗?”

“嗯,我想你到时候会发现样样都合身的。星期二下午一定给你送去。”

他并没有看我,泛黄的水泡眼睁得大大的,目光冷漠,躲躲闪闪,接着又转到了别处。他的话再次像油一般溜走了。他真的捉摸不透,难以接近,不好对付:抓不他的任何把柄,他具有烟雾和水银珠般难以对付的特点。

我一走出店门,裁缝便开始和店里的另一个人讲话了。我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嗓音压得很低,接着,听见有人喘了口气说:“库尔森家!”此外还有黏糊糊、嘶哑、抑制着的笑声,我随手关上了店门。此后再没有见过那个人。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张脸的。

那是一所挺好的房子:住在里面的都是一些背井离乡、失落而幻灭的人,可是我却很喜欢他们。后来,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和他们如此亲切,也不明白为何一想起他们心里就会充满温暖和强烈的情感。

我并不经常见到库尔森家的人,也很少和他们谈话。可是我觉得他们每个人都那么亲切、那么友好,仿佛我早就认识了他们似的。那所房子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一幢,在这种古怪、难言、心领神会、温暖、亲切、熟悉的氛围里,我们共同生活在一起,可是在各自的屋子里,每个人都觉得隐秘、幽静、安全,仿佛一个人独占了整幢房子。

我见到库尔森本人的次数最少。有时候,我们进门出门的时候,或者在门厅里,彼此擦肩而过,他会简短、生硬地咕噜一声“早”或“你好”便走了过去,然而他总会给我一种莫名其妙的热情和友好的感觉。他是一个矮壮结实的人,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浓密的眉毛,久经风霜的红脸,脸上透着乡下户外生活的气色,同时还洋溢着长期酗酒造成的令人不快的暗淡微酡。

我从未见他喝醉过,然而他却从未清醒过。他属于那类喝酒喝得不再指望沉醉的酒鬼,骨头已经浸透了酒精,已经饱和、发黑、遭到了侵蚀,所以再也没法把酒精从血液里蒸馏出来了。然而,即使在如此可怕的过度放纵中,仍有某种不屈的克制——一个人摆脱不了他克制的东西的奴役,才会有这样的克制,就像吃了鸦片的人戒不掉鸦片只得经过冷静的计算,找到自已烟瘾的极限后,每天决不超量一样。

但是,正是这种自控的意识,以及他的谈吐、举止和衣着都表现出乡下绅士特有的直率和红润健康的风度,是他生活遭受毁灭的原因——在他内心像文火那样闷烧着的纵饮无度——越来越赤裸裸地明显了。这种情形就好像:虽然他失去了一切,但仍然坚守着固有的标准形式,一种毁灭的状态,而内在的本质已经被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