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迷惘者之家(第3/11页)

我们憎恨的是那些因为憎恨生活而死去的人,他们的内心怀有死亡的种子。他们死亡的时候仍在大谈死亡,对这个广大的世界感到失望透顶,但是他们不穿上雨靴就从不走进雨中,也从不用生活的色彩为自己的尸体着色,但却想用自己患有麻风病的手指触摸别人生机勃勃的身体。这是一些年迈而邪恶的人,充满奸诈而冷酷的警惕,用勇敢的面具诱使年轻人进入死亡和绝望的陷阱,自己却不愿冒任何风险。这种幻灭之人就是我们憎恶的人,因为他们表面上死了,但其实并未死去,仍然要在生活的中心传播腐败。

房子里的幻灭者就是那些已经故去的人,因为他们太热爱这个世界了,在某种程度上被这种强烈的渴望毁灭了。正因为此,我喜欢他们,在后来的日子也无法忘记他们:似乎有某种魔力把他们全部吸引到这幢房子里来,房子本身仿佛是一个吸引迷惘者的磁性中心。

当然,那三个在汽车厂做工的人,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吸引到一起的。其中两个还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第三个要老得多,他年过四十,姓尼科尔,战争时期曾在陆军里服过役,获得过上尉军衔。

他身材瘦削,机警潇洒,就是在士兵中常见的那种外形。不知何故,他似乎具有一种职业军人的气质,一跨上马鞍就像天生长在马背上,或者在骑兵队里度过了一生。他的面容同样具有职业军人的气质——瘦削而饱经沧桑。他说话的时候虽然和蔼、友好,但却短促、尖锐、深刻、有力、不连贯。那张饱经风霜的瘦脸上布满了疤痕,又深又显眼,他的双颊也瘪了下去,留着一撮修剪得很短的小胡须,一笑便露出长长的门牙——一种淡然、憔悴、露齿却迷人的微笑。

他的左臂已经萎缩、发皱,几乎没什么用了。毁了他手臂的那场爆炸同时也炸掉了他的半只手和两根手指,但是使他对生活产生幻灭、迷惘、破碎感的倒不是他肉体的伤残。事实上,他很快就会忘掉自己身体的创伤;他的体形看起来如此瘦小、憔悴、健康,精力充沛,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个伤残者,也不会因他的残疾而怜悯他。不会的,人们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毁灭倒不在肉体方面而在精神方面。他生活中的某种东西似乎被炸掉了——被毁掉的并不是他胳臂的神经中枢,而是他精神的神经中枢。在他内心的某个地方,存在着一片可怕、毫无知觉的空白和空虚,他悉心照顾的瘦小身材似乎只是裹着这片空虚的一层外壳。

他时常穿着裁剪合身的衣服,这些衣服在他的身上显得整洁而潇洒。他的精神总是很好,待人极其友善、爽快。他很喜欢笑——会发出特别清脆的咯咯声,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不知怎的,他似乎因某种难解的原因,谨慎、小心地把门锁好,然后把钥匙丢在一旁——在遗失更加珍贵东西的同时,他也遗失了所有道德上的烦恼、困惑和焦虑,这一点大多数人都清楚。

现在,他似乎只有一个真正的生活目标。那就是让自己开心,经常使自己开心一些,榨取生活可能提供的最后一丝欢乐。在这个过程中,和他同住的那两个青年也全心全意、尽心竭力地共赴这个目标。他们的活力和劲头表明,受雇于汽车厂只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灾难,必须耐着性子忍受才行,因为那份工作给他们提供了开展更重大事业的手段。他们生命中唯一感兴趣的事业就是——追求享乐。

在他们追求享乐的方式中,能看出他们的精心安排,专注和认真,以及对目标的专心和投入,这些令人震惊、古怪可笑、难以置信,会给见过他的人留下不安、可怕的记忆,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几乎包含了近乎疯狂的绝望挣扎,处心积虑、不惜任何代价在灵魂的可怕空虚中寻求遗忘的意图。

尼科尔上尉和他的两个年轻伙伴合买了一辆小汽车。车子很小,所以正当它在大路上疾驶的时候,会猛地在大门口的石子路上停下来,就像上足了发条的玩具一样突兀。三个大男人竟然能把身子挤进这辆侏儒似的汽车里,虽然他们只能侧着身子钻进去,但却能充分利用它的空间,这一点颇令人惊讶。早上,他们会“跑步”去上班,收了工又会急驶而来,每个星期六还会驶到伦敦去,仿佛他们下定决心要从这辆小小的车子身上榨出最后一点乐趣来。

后来,尼科尔上尉和他的两个伙伴组建了一个乐队,每天晚上一回家就开始演奏。那个高个子青年——一头有着匀整波纹的金发披在脑后——负责弹奏钢琴,另外那个——细长个儿,一头黑发,肤色微黑——负责吹萨克斯管,尼科尔上尉本人一会儿发疯似的弹拨班卓琴,一会儿用手拍一拍整齐排列的大鼓、架子鼓,然后再敲一敲身边的铙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