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迷惘者之家(第2/11页)

“哦,你好!”她说,“希望你能喜欢这儿。”说完,她便穿过门厅,走进左侧的一间屋子,随手把门关上了。

她的嗓音清脆、语气果断,就和她母亲一样,不过听起来有些冷淡、青春、可爱、悦耳。后来我走在路上时,那个声音依然回荡在我的耳畔。

房子很不错,住在里面的人也很不错。后来我始终忘不了他们。我仿佛已经认识了他们一辈子,了解了他们的全部生活。他们就跟我自己的血液一样熟悉。我了解他们,那种了解深深扎根在我的思想和记忆深处。我们并不常在一起聊天,彼此也很少谈及各自的生活。很难说清——我们同住在一幢房子里的那种感受和生活方式——因为这是那些简单、深刻的生活经历之一,人们似乎早就了解了这些,但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然而,能解释这一切的那个字眼,似乎总在我们的嘴边,就在我们记忆的闸门口等着,到我们真想说出来的一瞬间,却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空泛的措辞,遥远的声音,好像小孩子对某个富有魔力的乡村所记住的部分幻景一样,那个幻景因那种新奇感,因那种不断迫近、愉快的重新发现感而日夜萦回在他的脑际——可是到我们想要说出来时,头脑里就会有某个东西逐渐暗淡下去,犹如逐渐变暗的光芒,掌心里有某个东西在逐渐消散,就像画中的烟云,我们想要触摸一下,它却永远消失了。这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能够觉察月光和神奇的洞察力——“如果有人梦见自己升入了天堂,醒来时发现自己手里有一朵鲜花,这是他到过那里的标志——哎,那又能怎样,那又能怎样!”

我能琢磨出的最恰当的事实是:在那幢房子里,我有时会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宁静和孤独。可我始终明白,房子里还有别的人。晚上,我坐在自己的起居室里,只听见户外风吹大树发出的呜咽声,看见壁炉里煤块不时闪射出阵阵气态的火光——再就是沉寂、强烈、真实、孤独的沉寂,在夜晚时分,在那所房子里逡巡、等待——我一直清楚他们就在那儿。

我用不着听到他们进来,或者经过我的房门,我也用不着听见其他的房门启闭,也用不着听见他们讲话的声音:即使我从未见过他们,从未听到过他们讲话,也从未跟他们说过话,都没什么区别——我知道他们就在那儿。

我历来知道这一点,也知道自己总会碰上这样的情况,现在真的发生了,同时具有期待之事所具有的那种奇异和神秘。我知道、也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我生活在他们中间,熟悉得没有必要见面,没有必要听到他们讲话,也没有必要交谈。那所房子的记忆,以及我和房子里所有的人的默契,以某种方式混合在抑郁岁月的形象中。它是我脑海里经常闪现的一道道鲜明发光的形象之一,伤心而不变,不知何故,它显得固定、超然、持久,显得忧伤而确定,充满了我无法了解的神秘——永远蒙上了黄昏时分黯然、悲怆的微光——在这种微光中,那些喧闹、枯燥日子里的热烈、狂热和精华都已经消失,它本身就像时光一样超然物外,遥远、超脱、永恒。

隐秘岁月固定不变的形象就是如此:我孤身一人住在一座岁月悠久的老屋里,然而,我周围有许许多多人,他们从不和我讲话,我也从不和他们讲话。他们就像房中的沉寂来来去去,但是我始终知道他们就在那儿。我只要坐在窗边,就知道他们正在房子里走动,幽暗、悲哀、强烈的沉寂驻留在他们心中。我们温和的眼睛里充满了悲哀、宁静和领悟,我们的脸色阴沉,我们的舌头沉默,我们始终默默无言。我想不起他们的面容如何,可是那一张张面孔却和父亲的脸一样熟悉;我们彼此永远相知,我们同住在那座古老岁月——抑郁岁月的老屋里,内心满是静寂、悲哀、确定和宁静。我和那所房子里的人共同度过的生活,不知何故,竟然成了这种隐秘岁月形象的一部分,它时常出现在我此后的生活中。

那年,房子里除了我和莫里森、库尔森一家(父亲、母亲和他们的女儿)之外,还有三个合住一套房的男房客,他们三人都受雇于离镇两英里的一家汽车制造厂。

我之所以在日后永远无法忘记这些人,并如此至深地了解他们,是因为:他们身上全都具有某种幻灭、迷惘、破碎的意味——某种珍贵、难以复原的品质,他们已经失去这种品质,再也无法重新获得。或许这就是我如此喜欢他们每个人的缘故吧,因为在幻灭者看来,它要么是爱要么是恨,没有中间道路。我们所喜欢的那些幻灭者,都是经过绝望挣扎而死去的,他们都是因为热爱生活而丧生的,他们自身的伟大品质促使他们慷慨地舍弃最珍惜的东西。正因为生活对他们太可贵了,他们才甘愿冒险,舍生忘死,因为他们的胸中萌发着生命的种子。只有如此挚爱生活的人才会死去——这样的人才是我们喜欢的幻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