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门(第16/22页)
现在我觉得:这些人把食物描写得如此动人,并非因为他们吃的食物多么美味,倒是因为他们难得吃到美食,所以才对饭菜产生了巨大的梦想和幻想,同样的特点——与其说是“拥有”倒不如说是“缺乏”,与其说是“满足”倒不如说是“渴望”——已经渗透于他们的一切所作所为中,并使他们产生了巨大的梦想,像英雄一样做事,不可估量地丰富了他们的生活。
他们曾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因为他们之中很少有人真正热爱伟大的诗歌和领会伟大诗歌的精髓。他们的诗中具有阳光般灿烂的特色,因为他们的生活中很难长时间接触到阳光,他们的诗篇里充斥着大量的、金黄色的阳光(由光芒、色彩与物质综合而成的无敌力量,按照任何一种可以比较的标准来看,这种力量击败了全世界),因为他们对雾和雨太熟悉了,而对黄金般的阳光却了解不多。他们对四月的描述最为美妙,因为他们生活中的四月最为短促。
就这样,他们从严酷、灰暗的天空里炼出了金黄的阳光,从他们的渴望里炼出了丰盛精美的菜肴,从他们阴冷、凄凉的生活处境中生发出魔力来。其中美好的事物都是从他们生活中那些丑陋、乏味、痛苦的事物中严厉、节俭、痛苦地产生出来的。一旦出现,就比世界上任何东西更加珍贵、更加美好了。
然而,我知道,这些也属于他们:这是我无法进入的另一扇门。
我离开的前一天,那些受罗氏奖学金资助的研究生们邀请我共进午餐。那是一顿丰盛的午餐:我们在他们的大学宿舍里一起吃饭。他们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并嘱咐厨师不要节省,不要有所保留。饭前,我们共饮了一瓶上好的雪利葡萄酒。我们一边吃,一边畅饮着学院的啤酒,强烈、醇香的黑啤。当我们开始喝咖啡时,每人还喝了一大瓶波尔图葡萄酒。
首先是美味而应时的浓汤,颜色呈红褐色,一只巨大的盘子里堆满了鲜美、黄褐色的鳎鱼,还有一盘鲜嫩、浓香、多汁、诱人的烤羊肉,我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羊肉。和羊肉一起端上来的还有葡萄干口味的红色果冻,调味极佳的球芽甘蓝、煮土豆等。最后端上来的是好吃的苹果馅饼、浓浓的奶油、芳香四溢的奶酪和薄脆饼干。
这顿饭鲜美可口,大家吃完后都很高兴。我们非常快乐、非常开心。只有浓浓的葡萄酒、醇美的淡啤酒、丰盛的美食才能让我们如此开怀畅饮,处在尽兴、热情、快活的沉醉中。这是一种境界,当它难得降临时,我们能迅速意识到生活中少有、珍贵、无可争辩的快乐。它比哲学的力量还要大,是无法估价的珍宝,是对生活中所有的痛苦、疲倦和失望的有力犒赏。它是比阿奎那更高明的老师。
我们都是年轻人,吃完饭后,我们全都醉醺醺、喜滋滋、得意扬扬的,只有年轻人才会这样。此刻,我们似乎觉得,我们既不会出什么差错也不会犯什么错误了,整个世界变成了快乐的场所,只有快乐、拥有和成功。这帮年轻人不再像他们初来时那样害怕、迷茫、寂寞、痛苦、自卑、孤独了。
我们生活的美好、时代和壮丽全都以从未有过的方式展示出来了。我们为自己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感到幸运、美好、幸福。此刻,我们的生活中似乎不再陌生、格格不入,我们都觉得自己会成功,并能跻身于全世界最优秀、最幸运的人群中。
而我此刻正在激动地考虑着自己的远行,心怀难耐的渴望。这份渴望并非那种释然的快乐,而是因为我周围的每样事物似乎都变得让人开心、愉快、美好。这是无法言说、即将到来的快乐的象征,是上千种火车形象的象征,是各种琐小、色彩浓重的快乐和舒适、准确的火车形象的象征,是消失在浓雾中的英格兰的象征。这个聚集着四千万人口的地方,忽然间不再沉闷,相反,它却显得美丽而渺小,近在咫尺,似乎可以大步跨过去、一跃就能全部抱住。它所有的快乐、神秘、魔力使我充实、使我满足,永远属于我。
我怀着同样快乐的心情想到了伦敦巨大的雾霭之网,想到了在某处可以喝到味性柔和的淡啤酒,想到了伦敦的广场、古老的庭院、尘封已久的神秘,想到了雾中来往穿梭的千万张陌生面孔。我想到了像飞弹一样快速穿过英吉利海峡的豪华火车,想到了码头、渡轮、黑暗、夜晚,想到了汹涌的海浪冲击港口防波堤的场面,英格兰逐渐模糊,法国境内灯火闪烁,然后又是码头,拥挤的人群,激昂的谈话,法国人陌生、黝黑的脸,永远陌生、神秘、古老的土地、人民、面孔。然后想到了巴黎,想到了巴黎怀旧、微妙、无比刺激的生活及其特殊的风韵、气味,想到了它古怪、麻醉的时间,再次见识了它的食物和美酒,还有淫妇白皙、肉欲、诱人的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