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门(第15/22页)
我从未找到它。早晨古老且雾气蒙蒙的金色,总会充满希望、欢乐和内在的发现,但下午总会到来,而那潮湿的浅灰色天空会随着广大苍穹的荒寂和令人难以忍受的时间重荷与厌倦,向我压下来,我的胸中充满了空荡荡、赤裸裸的孤寂。
我会在传奇般的大街上行走,经过所有这些可见的、受制于时间的神奇之物,看见学生们穿过大学校门,看见校园里那一块块葱绿得难以置信的、天鹅绒般的草坪,看见时间所形成的平静、欢乐、巨大、黑暗的房间,而我却找不到一条进去的路。
我每天奔走在城市里,呼吸着那可憎、令人倦怠、浅灰色的陌生空气,毫无刺激和活力。我沿着神话般的、中古时期久远的墙垣走去,很想弄明白:我本人究竟和那些墙垣或高楼有什么关系?或者,我如何用西班牙国王的肖像画来消除我的渴望?还有,我为什么会在那儿?我为什么要去那儿?
我置身于一个魔幻般的生活结构之中——这是一种时常萦绕脑际的、熟悉的生活——如今我身在那儿,可我却无路可入。旅馆本身显得古老、美丽、神奇而富有魔力,就像我曾经在书中读到的所有旅馆那样,然而我曾经梦想要在某家旅馆里找到的一切欢喜、温暖、快乐、舒适,这里全都没有。
楼上,过道平平仄仄,高低不平;上升几级,又重新往下了,在附加结构那令人迷惑的设计里,很容易迷失方向。我始终清楚它的这个样子。然而,房间又小又冷、黑暗且寒碜,灯光暗淡而阴沉。你尽可能地不待在屋里,当你晚上睡觉时,你会颤抖着爬进又冷又潮的被窝。当你早晨起床时,门口放着一壶温水,供你刮胡子之用,可是那个壶太小了。你尽可能快地走出房间,到楼下去。
楼下会好一些。壁炉里的柴火噼噼啪啪地响着,早晨古老且雾霭蒙蒙的金色气息,人们干脆、欢快的声音,他们早晨红润、富有活力的神情,使人心情愉快、始终丰富而美味的早餐清香,还有他们一日中最好的饭菜:腰子、火腿、鸡蛋、香肠、烤面包、果酱和茶。
然而,晚间就餐时,餐具都用滚水煮过,摆在法兰绒布上,排场显赫,侍者提供周到的服务——他用沉重的银盘恭敬、文雅地为你上菜,你会觉得那菜肴肯定和所有的餐具一样美好。然而,事实从来不是这样。
我在餐厅中央的一张大桌子上吃饭,一些体贴人士专门为我这样的孤身流浪者和迷途者提供服务。饭菜看上去很不错,可是,却按这个国家的天才烹调法,做得索然无味。我不清楚他们究竟是如何烹制的。每道菜的做法都很精致,可是嚼起来却令人难受而厌倦,然后怀着极大的耐心把它吞咽下去——就像被罚只吃不加调味品的煮菠菜时所具有的那种忍耐心一样。这些饭菜透出一种邪恶的魔力、一种凄凉的神秘,他们能从最上等的肉类和蔬菜中抽掉所有的汁液和天然风味,然后郑重其事地给你端上来,而蔬菜过去生命里的每一个原子都消失不见了,变成了炖干草或煮法兰绒抹布的味道。
一道暗红色、又稠又腻的汤;一片煮熟的鱼上面浇了一层叫不出名堂、吃不出味儿、黏乎乎的白色液体;在洗碗水里煮烂了再烤的烤牛肉;还有结实、完美、可爱的球芽甘蓝菜,这道菜的味儿可真说不上来。它可能是煮湿灰的味儿,或者是炖绿叶的味儿,所有的苦味都已去掉,几乎压干了水分,或者说,它具有煮云、煮雨、煮雾的味儿。甜食往往是一块颤抖的黄色布丁,看起来很漂亮,周围有一圈暗粉色的稀薄甜液。最后端上来的是一杯又黑又苦、泥浆状的液体。
我感到这些令人厌恶的、魔鬼般的饭食会随时复活,如果我只能做出一个简单的动作——做出一个魔法的手势,或者作一番祈祷,或者说一句巫术的话,这话我差一点就说出来了,但却无法完全回忆起来。
正是这些食物伴随着痛苦、强烈的失望和困惑使我的灵魂饱受折磨。因为我喜欢吃,而他们对食物的描写是世界上任何人无法企及的。从我童年时起,他们对食物所作的描述的回忆始终在我的心灵深处燃烧着。这是从上千种书的记忆中抽取出来的(奇怪的是,《昆廷·达沃德》[3]便是其中一例),但是大部分记忆来自《汤姆·布朗的求学时代》[4]一书的惊人情节,该书描写了那个孩子乘坐英国公共马车在寒冷的黑夜里奔驰,在路旁一家旅馆里逗留并吃早餐的情景。室内炉火熊熊,气氛欢快,铺有雪白台布的桌子上摆满了香气四溢的肉食,侍者轻快地走进来,端来了牛排、烤腰子、鸡蛋和熏肉,还有滚烫的卤汁。
我能想起那饥饿的孩子狼吞虎咽地吃早餐时的贪婪和欢喜。那是一个带有神奇情趣的记忆:寒霜与黑暗,浑身冒着热气的马儿,旅途经历和一次巨大冒险带来的刺激与狂喜,小旅馆带来的欢快、温暖与匆忙,给孩子吃的味美、丰盛的食物,这一切明亮而生动。如今,我一旦想到这一切,几乎总被那份渴望逼得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