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9/23页)

她加入其他祖母级的老太太们。大伙只穿着褪色的内衣裤,一跛一跛地走向碎石湖岸。放眼望去,一座座冶炼厂的烟囱绵绵不绝地喷出浓烟。一个老太太手执木头拐杖,直接下水,她的脖子上一道深长的伤疤,有如套索。其他人有样学样,大伙全都涉水入湖。她们承受了半世纪的干旱,这会儿忽然记得怎么游泳。

一对夫妻档仰泳越过湖面,两人双腿打水,动作一致,一朵朵银闪闪水花朝着他们的肩头飞溅。一条绳索系在两人腰间,把两人绑在一起,以防其中一人溺水。

一个缺了一只腿的男人用力挥动手臂,慢慢地划水前进。健全的大腿与幻肢都轻飘飘地浮游在湖水之下。

一个留了八字胡的男人首度下水,试探性地划了几下,冰凉的湖水涌过他的身子,这个大家称为“海象”、八字胡跟腰围一样宽的男人大感震慑,不禁当场低声啜泣,他想到自己多次放弃希望,屡屡祈求老天爷让他死在矿坑和劳改营中,这会儿他满怀感恩,敞开心门,含着泪水谢谢老天爷忽视他的祈求,让他活得够久,有机会学会游泳。

先前跟我讲话的那位老太太闭上双眼,仰浮于湖中央,好像过去这些年始终诸事顺遂。

* *

八月更加炎热。中央规划的气候形态公开抗命。老太太泳客们的皮肤没有变得铁青,也没有长出第三只耳朵,众人莫不啧啧称奇;若是非得说些什么,混杂了各种化学废料的湖水,反而让她们重拾消散已久的活力。六十出头的银发族老太太们很快就加入耆老泳客们的行列,五十出头的中年人、四十出头的壮年人也陆续加入,年龄层不断下降,最后连小爸爸小妈妈们的小宝宝也把虾仁般的脚趾探入水中。没有人相信官方赞助的文宣:湖中的化学污染物致癌。我们星期天到湖里游个泳,以示公然抗命。

诚如我先前所言,我妈妈生平别无所愿,只求在黑海渡过一个下午。那年八月,我爸爸带着几件豹纹泳装回到家中。

“我们怎么用得上这东西?”科里亚看着两件式泳装问道。

“这是泳装。你猜猜我们可以怎么用。”

“那是比基尼泳装。”

我爸爸从科里亚手里抓过泳装的上半截,丢进垃圾桶里。“这下成了泳裤。”

我爸爸许下承诺,今年夏天先去水银湖,明年夏天前往黑海。但是事与愿违,还不到隔年夏天,我妈妈胸部的疼痛已经逼得她前往诊所,然后是医院、火葬场,最后是家中的客厅。她的骨灰至今依然安置在客厅的书架上,尽管我爸爸答应有朝一日把骨灰撒在索契的海水中,但那个小罐子可能永远搁放在一个装了纽扣的铁罐和两本电话簿之间。

但是先不说这些。那年八月,我们全家去了水银湖,我妈妈穿上她的豹纹比基尼泳装,我哥哥和我穿上我们的豹纹比基尼泳裤,我们在湖里打水,吞下一口口带着铜臭味的湖水,我看着泳客们埋首水中用力划水,微睁的双眼不禁感到灼热。一天已接近尾声,人人被太阳晒得陶陶然,喝酒喝得陶陶然,或者只是陶陶然,夏天总有一些时刻,人人甩开束缚,尽情欢乐,分不清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我爸爸追着我妈妈跑过碎石湖岸,他身手矫健,一跃而起,伸手抓住身穿豹纹比基尼的她,他大声宣称自己是个鳞翅目昆虫专家、打算把她当作标本钉挂在墙上,我哥哥和我追着他们跑,好像两只保护母豹的小豹子。我们张牙咧嘴,高声咆哮;我们张牙舞爪,愤然吠叫;我们是两只野性的小兽,我们什么都不在乎。我爸爸一直追着跑,我妈妈一直忙着逃,笑声回荡在“十二使徒”喷出的烟云之中,我从没看过她那么高兴、那么受宠、那么无忧无虑,我也从未想过她是一个性感的女人、一个令人渴求的猎物,在我的眼中,她始终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地站在厨房水槽边,偶尔拿起汤瓢在我的头上敲一记。即使我爸爸不懂得比喻或是花豹生态,也不在乎一个个被他跨过、躺在海滩上晒太阳的泳客,即使他是我爸爸、她是我妈妈、我们全都快要大难临头,但一想到那个时刻、那个下午,我的心中充满思慕,不禁暗想:我们竟然如此幸运,得以在一生之中挣得一个晴朗的夏日,潜游于化学污染的废水湖中。

同一天下午,我爸爸借了一台拍立得相机,叫我们在水银湖畔一字站开。我从没看过比泽尼特E系列更先进的相机,更别提拍立得。在带着硫黄味的灯光中,科里亚的胸膛跟青蛙蛋一样苍白。我们站在我妈妈的两侧,挤眉弄眼地微笑,等着我爸爸调整拍摄的角度。她光裸的大腿上冒出一颗颗有如细针的鸡皮疙瘩;她的大腿从来没有做过日光浴。我们早已越过平日熟悉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