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7/23页)

他在我身边单膝跪下。

“不晓得。拜托你跟我说。”我求他。

科里亚往后一靠,肩膀陷入蓬松的床垫。“爸爸没有跟你说过他万不得已的备用方案?如果世界今天即将毁灭,那该怎么办?他没有告诉你答案?”

“他告诉你了?”

“他当然告诉我了。他最疼我。你听好,美国人攻占月球之后,赫鲁晓夫过来找爸爸,他说:‘老兄,我们完蛋了,美国佬在月球上打棒球、兴建购物中心。我们怎么办?’爸爸跟赫鲁晓夫说了他的计划。”

“告诉我吧。”我求他。

“爸爸计划兴建一个能够让一个俄国人在里面生活二十年的太空舱。如果大兴核战,地球上每一个生灵都被扼杀,那么世界上最后一个活着的人将是俄国公民。他将高高在上,翱翔于外太空。赫鲁晓夫的心胸跟俄国小说家所描绘的一样豁达,他非常喜欢这个点子,但是他还来不及授权爸爸建造太空舱,新任领导人就开始执政了,所以非得由我们建造不可。”

我们冲到售票处告诉爸爸。

“你们兄弟得到我的真传。”他说,“天生是个科学家,将来大有作为。”

那个星期天、当博物馆闭馆清扫,爸爸把一个生锈的大货车车头空壳拖到仓库中央。“太空舱!”他大声宣布。我从各种角度检视,那玩意看来不像货车车头,更别提太空舱,反倒像是一个被斩下的鲸鱼头,庞大的鱼头在海底搁置了数年,先是鳗鱼的食粮,后来成了鳗鱼家族的住处。“需要花点工夫修理。”爸爸坦承,但他的脸颊依然因为兴奋和皮疹而红通通。

我们用锡箔纸把车头变成太空舱。科里亚把锡箔纸的一端贴在车顶,把整卷锡箔纸套在扫帚上,绕着车头行走,银白的卷轴在他身后开展,他绕着车头走了几百圈,用了十六卷锡箔纸,最后货车车头终于变成一个满是标语的太空舱。我们拿着黑鞋油,小心翼翼在座舱前方写上USSR,一把酒红色的牙医椅变成驾驶座,我们以一个鱼缸充当舱窗、一张生锈的桌型电扇充当空气过滤器、一部坏掉的收音机充当通信设备、一个盒式磁带录音座播放最后信息。

夏天太阳不下山,二十四小时皆似午后。接连三个月,河流解融到足使船只通行,储物柜再度装满一罐罐最近腌制的食品和一团团类似糕饼的甜食。天气温暖到穿戴一件厚外套、一条围巾、一副连指手套和一顶毛帽就可以走到户外,司机们甚至只需把浸满焦油的火炬搁在车底下两分钟,泥泞的油箱就会解冻。啊,美好的夏日!

当博物馆无人参访,我们在馆里玩耍,而馆里也始终空空荡荡。阳光透过沾满煤灰、沿着二楼布设的窗户流泻而下。

“航天员科里亚。”我压低嗓门,喃喃说道。“我们最害怕的时刻终于来临。里根在美国电视上宣布,与其投降,他将摧毁整个地球。但他搞不清楚,朝着另一部摄影机发言。我们质疑他心智是否健全。”

科里亚立刻全神贯注,一边咂咂舌头,一边踢踏胶鞋。“艾列克赛同志,我已准备迈入浩大的太空,将列宁的睿智传达给每一个外星人。”他抬头挺胸,迈向太空舱,一脸严肃地朝着一副隐形的国旗敬礼,然后弯着身子进入舱内。我用几条从背包上剪下的肩带将他缚牢在牙医椅上,帮他戴上一顶摩托车安全帽。

“航天员同志,最后还有一件事。”我边说、边扳起安全帽的护镜。我通常递给他一卷卡带、一本笔记簿,或是一份档案,其中详载如何深入外太空、进行更具挑战性的冒险。“只有碰到紧急状况才可以打开。”

我从十开始倒数,科里亚轻轻哼唱国歌,有时他抓住我的手贴在他的胸前,他的心脏在我的手掌下扑通扑通地跳动,让我感觉他不是装腔作势,而是演练最后的告别。

“人类最后一个念头由你来想。”我轻声说。

“我想的会是你。”他说。

“最后一句话由你来说。”

“我说的会是你的名字。”

当倒数骤降到零,火箭发射器噗噗启动。炽热的蓝光吸尽空中的氧气,火海骤现,吞噬了方圆两平方千米的土地,停机坪塌陷,中央冒出一个有如火山的深坑。烈焰把我的神经烧成灰烬,我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痛苦。不到千分之一秒,我已变成袅袅的回声,随着尖叫声缓缓飘过烟雾。环顾四周,美军的弹头从细长的弹道落下,天空一片火海,没错,世界末日已至。推进器启动,推着太空舱穿过愈来愈壮观的蕈状云。科里亚随着洪水般的白光远离世间,透过舱窗,看着饱受摧残的地平线化为地球、化为虚无。

3.

回圣彼得堡的夜车上,我跟一对父女共享一个包厢,爸爸带女儿前往圣彼得堡矫正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