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6/23页)

年纪较轻的男人把枪口朝向自己,窥视枪管内部,长长的枪管好像一具仅有一端装了镜片的望远镜,但他还来不及扣扳机,年纪较长的男人就抓住他的手臂。

“等等,等等,等等。”年纪较长的男人说,“他想让你开枪打死自己。”

年纪较轻的男人深觉受到背叛,肩膀一沉。“是吗?”

临刑的男人微微一笑,闭上眼睛。枪管沉沉地回瞪,眨都不眨。

咔、咔、咔、咔。“他妈的,这个鬼东西还是──”

我缩进科里亚的臂弯。枪声轰然一响,传遍林中,随后一片沉寂。你可以用不同方式追思一个人,方式千千万万,比世间的人口更加繁多。不管科里亚后来做出什么事情,在我的记忆中,他始终是那只搭在我颈背上的手、那个让我倚着脸颊的肩膀、那个在我耳边保证平安无事的声音。

两位行刑者转身,踏过外套的衣袖。地上那颗头颅望似一盅涓涓渗漏的罗宋汤。血水飞溅到年轻小伙子的天蓝运动裤。年纪较长的男人鼓励地拍拍他的后进门生。他的颈项像是鸡脖子一样软趴趴,嘴角下垂,眼下一道半月形的黑影,整张脸似乎微微下垂,好像头盖骨松弛无力,几乎撑不起他那张脸。

当科里亚意识到那两个男人快要走过我们身边,他马上松开手臂,把我推出他的怀里。“装死。”他轻声说。泥土的寒气渗入我的骨髓。我们瘫倒在地,手指死命地抓住杂草,身子紧紧贴在地上,直到脚步声渐渐消逝。年纪较长的男人叫作帕维尔,日后将成为基洛夫格勒黑帮的要角。八年之后,我哥哥将在他手下任职。

科里亚扶我站起来。“你走错方向了。”当他重重踏步走向尸体、我大声说。

男人一命呜呼之时张开双腿,两只裤管松垮,手腕捆绑在身后,躯体扭转歪斜,结果左肩嵌入冰雪之中,右肩往上突起。

“你在做什么?”

“我只是等到他们走开。”科里亚朝着远离尸体的椭圆形脚印点点头。他单膝跪下,翻动尸体,让尸体看起来自在一点。科里亚拉直死者的双腿,解开他的手腕,让他的手臂终于重回外套衣袖之中。就一个头颅被无能枪手轰得开花的人而言,他看起来倒是出奇地安详。

空地另一头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一对颜色有如雨刷清洁液的眼睛,迎上我的目光。

“科里亚。”我大喊。他已经找到一条肮脏的床单,这会儿正动手覆盖尸体。“科里亚。”我再叫一声。

他转身,野狼也在此时跑进空地。它双耳竖起,一道疤痕划过耳间凹下之处,白毛沿着鼻口由淡转浓,愈来愈灰黑,一路延伸到鼻尖,化为一个黑色的小圆点。

“保持冷静。”科里亚从尸体旁边走开。“别跑。”

“你一直跟我这么说。”我厉声说道。“你一直叫我保持冷静,而我们一直在刀口边缘。”

或许因为枪响,或许因为鲜血的气味,野狼受到吸引,直冲尸体。它咧开大嘴,发黄的门牙深深陷入死者的颈项,把科里亚先前的整治搞得一塌糊涂。我们站在几米之外,吓得动弹不得。野狼一口咬住外套,头猛然一转,撕裂外套的毛料。就野狼而言,它的个头不算大,比较像是一只披上狼皮的拉布拉多犬。

当我们试探性地退后几步,野狼突然头一甩,转向我们,形若软体动物的鼻子规律地喷气。我伸出一只手以示安抚,就像招呼一只小狗。它张开血盆大口,猩红的獠牙在阳光下闪烁,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把自己当作餐点献给野狼!它咧开强韧的双唇,伸出沾了鲜血的舌头,舔拭我的手指。我怕得不敢把手伸回来。一时之间,我们站在原地,野狼在我手上的每一寸抹上一层死者的尸肉。舔舐之后,它抬起后腿,噼里啪啦在我的鞋子上撒一泡尿,黄色的尿液渗入我的鞋袜。然后摇摇尾巴,高声吠叫。

科里亚握起拳头,塞进嘴里,遏止笑声,然后抓住我的肩膀,带着我走回家。

* *

我们坐在我们床铺中间的椅子上,椅子缺了椅脚,架在装书的纸箱上(我们的爸爸拆卸固定椅脚的螺丝,用来钉挂一个时钟)。毡毯垂挂而下,遮盖铺了壁纸的墙壁。有时毡毯半夜从铁钉上滑落,好像另一张硬邦邦的毯子似的盖住沉睡中的我们。一张化学元素表挂在两张床铺中间的墙上。我已经脱下袜子,也已洗了脚。我感觉五脏六腑全都搅成一团。

科里亚手肘顶着膝盖,身子往前一倾,抿紧嘴巴,一副深思的模样。每次他专心思考,看起来就好像便秘。

“其他人都活着,只有你死了,不晓得是什么感觉?”我问。

“感觉就像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你还活着。”科里亚回答。他的脊背一僵,猛然站起。“没错,就这么办!我们可以用世界上最后一个活口为主题,策划一个展览。你晓得爸爸跟我们说过他如何阻挠美国对基洛夫格勒发动核武攻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