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无所有(第4/23页)

我爸爸是个外太空迷,但在这个严重污染的城市里,他必须开到一百千米之外才看得到星光。几年之前,他要么勇气大作,要么头壳坏掉,忽然辞掉司炉技术员的稳当差事,追寻他的梦想,创设一个外太空博物馆。他满怀热情,却也极度无能,他执掌“基洛夫格勒航天博物馆”,一人身兼创办人、馆长、导览员、档案管理员、新闻秘书、查票员和工友。博物馆坐落于市区一座融炼厂旁边的废弃仓库,不仅是我爸爸的王国,承载着他壮志未酬的野心,更是我的游乐园和教室。博物馆上方的阁楼公寓,即是我们的家。

如果你还没机会参观,我们就姑且说它是世上最独特的科学博物馆,点到为止,无须多说。如果你参观过了,且让我跟你说声抱歉。你可以说我爸爸建造了一个假兮兮的太空站、虚构了每一个展览、一厢情愿地只想跟“莫斯科太空博物馆”较劲。你也可以说相较于我们城市里种种更不人道的行径,我爸爸的过失根本微不足道,甚至称得上是一番好意。

“他在说什么?”科里亚问我妈妈,妈妈是家中的双语翻译,专门解说爸爸的胡言乱语。她站在水槽边,水龙头上方贴了一张黑海的明信片。当变色的自来水缓缓流下、软化了她的指尖,她凝视着碎浪在长长的沙滩上化为一朵朵浪花。说不定她曾沿着刷上白漆的步道闲逛,手腕上缠绕着一条细长的皮绳,俨然是个牵着小狗散步的仕女。说不定她幻想着夏日的恋情、陌生的双手、心中的颤动,说不定她幻想着海水哗啦哗啦拍打她的脚趾,阳光照在肩上,感觉竟是如此温煦。陈旧的明信片嵌封着一个阳光普照的世界,我妈妈投身其中,化身为数千个想象中的自我,没有一个能够回答科里亚的问题。

“终点!”我爸爸大声宣布。他用力拍击餐桌,以示惊叹,餐具顿时散落各处。

“什么的终点?”

“事事物物的终点。一个所有终点的特展,从一天的终点到生命、文明、星球、宇宙的终点。这个特展会让我们的博物馆名列每一本旅游指南。”

我们的博物馆于去年启用,启用仪式时,爸爸朝着大门丢掷了一瓶甜腻的香槟,以示庆祝,香槟滴落在地,凝结成一摊寒冰,结果第三位参观者在上面滑了一跤,摔得屁股开花。爸爸单膝跪地,紧捏我们的肩膀,左手拥一个,右手拥一个,父子三人挤作一团,他的热情有如电流般渗入我们的肌肤。“你们去一趟白森林,看看能不能找到用得上的东西。”

白森林的地面堆满累积了数十年的废物。这些年来,科里亚和我已经寻获各种冰箱门、一打渗漏有毒废弃物的木桶、一个装满机密文件的档案柜、警局证物袋里的小刀和子弹壳、一只关在宠物笼里的猫咪、一个运作完全正常的电热器,我们还见过一个喝得醉醺醺、坐在车里啜泣的司机,不知怎么地,他竟然把车子开进森林,车身叉在一截钢铁树干上。陈列在“神秘现象展览厅”的物品大多来自林中的废弃物。

我们走过莉迪亚家,然后穿过一片广阔的草地,走到森林的边缘。莉迪亚跟科里亚年纪相仿,当时大约十二三岁,她家是进入白森林之前最后一户住家。光秃秃的钢铁树干依然覆满晚春的雪花,宽大的塑胶叶片从尖锐的树枝上凋落。树叶和树枝就像天空、雪花和我们的肺部,全都呈现黄褐。它们颤巍巍地悬挂在我们头顶上,好像核灾难民软趴趴的皮囊。

“我们在找什么?”我问。除了几支我们拿来戳刺对方的针筒,我们还没找到任何值得保留的东西。“好无聊。我们到底要上哪里?”

“等我们找到了,我们就知道在找什么。”科里亚大声地、慢慢地回答,好像我是个又聋又笨的呆瓜。他沉稳、理智的语调中带着一丝不耐与恼怒。你说不定以为我是个浑身是劲、雄赳赳、气昂昂、充满男子气概的王八蛋,你这么想也没错,但我小时候其实是个小屁孩。我在家里的绰号是“小萝卜头”;即使被戏称是棵青菜,我也只是根茎类,无法跻身高级果菜之流。从原子大战到别人的肚脐眼,几乎每样东西都让我心惊胆跳,我尤其害怕科里亚不高兴,他生气的时候,讲起话来看都不看我,而是把眼光停驻在我头顶上,让原本个子就不高的我感觉更矮小,好像除非我踩着高跷,否则无法跟他交谈。我们继续前进。十分钟之后,我们听到有人说话。

“你不怕,是吧?”问话的人声音嘶哑,显然背负着上万支香烟的亡魂。

“鲨鱼才让人害怕。”另一个人回答,声音听起来年纪较轻。透过树间的缝隙,我们看到两个男人站在前方数十米之处。我们蹲下来,希望看得清楚一点。第一个男人肯定三十出头,他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长裤,看起来像个快要被送往集中营的学院人士,下巴一道深沟,让他的下颚看起来像是小型狗犬的左右睪丸。另一个人顶多十五、六岁,甚至称不上成年,他身穿运动服,梳个飞机头,上唇留了薄薄一道的胡须,胡须如羽毛般轻软,跟一支缺了一半鬃毛的刷子一样没看头,牙龈拱起,盖住了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