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女们(第6/9页)

节目插播广告,广告之后,参赛者穿上高跟鞋和泳装;我们之中少数几人认为这个活动淫秽不堪,只不过美其名为“选美”,他们指出,只有在色情片之中,泳装和高跟鞋才会搭在一起,但我们听听就算,不以为意。当其他参赛者登场,我们嘘声四起,期望借由意志力让她们跌跤、摔断鞋跟、无缘无故自发起火。我们诅咒她们精神崩溃、情绪失控、断手断脚、惨遭斩首、承受圣经旧约的种种刑罚。我们忽然凶性大发,残酷不仁,但是感觉却没什么不对,甚至相当适切,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兴起凶念。当参赛者穿着泳装走过舞台、却没有摔断鞋跟或是跌跤,我们判定她们肯定是色情女优,否则哪有机会经常练习?只有穿在葛莉娜身上,泳装才展现出如同晚礼服般优雅的风情。

在机智问答项目中,我们讥笑其他参赛者事先排演的流畅对答。当葛莉娜走向麦克风,我们全都安静下来。主持人介绍她,然后低头参阅手中一组绿色的资料卡,一瞪瞪了好久,此举引发悬疑气氛,却也让他看起来像个不识字的文盲。“西伯利亚小姐选美竞赛对你具有什么意义?”他终于发问。

葛莉娜温婉地笑笑,转向离她最近的麦克风。“在全国观众面前代表我的家乡,对我而言意义相当重大。我很高兴这项选美活动让大家注意到西伯利亚丰富的文化传统。几百年来,西伯利亚经常被当作囚禁罪犯和流亡分子的牢房,但我们不是罪犯,我们也不是囚犯。我们是祖国的人民,不久之后,全世界都将意识到我们西伯利亚人不但开采俄罗斯联邦所需的燃料,更是俄罗斯联邦的动力。”

主持人眉头一皱,脸上闪过那种既是惊喜、也是赞许的奇特表情。“如果你当选为西伯利亚小姐,你有何打算?”他问。

“我当然会出名。”葛莉娜边说、边对着镜头俏皮地眨眼。在观众鼓掌叫好、乐团高声奏乐之前那两秒钟空档,葛莉娜不需要后冠,因为她已经用那个俏皮的举动为自己加冕。

在才艺表演项目中,一个面黄肌瘦、高高瘦瘦的符拉迪沃斯托克女孩用俄式三弦琴拉奏《拉赫玛尼诺夫》。一个戴着假指甲、假睫毛、假乳房、夹扣式假发的巴尔瑙尔女孩蒙上眼罩,速解魔术方块。这些博学的金发尤物是何方神圣?评审们跟我们一样惊讶。当大会宣布葛莉娜即将表演《天鹅湖》的白天鹅单人舞,我们全都安静了下来。

六十年前、她外婆首度在劳改营登台表演时,就是选择这支单人舞,如今她选了同一个舞码,究竟想要证明什么?我们的葛莉娜是新俄罗斯的文化偶像,为什么决定表演一支苏联时代风行各地的单人舞?镁光灯有如炮弹般引爆。白色的薄纱裹住她的纤腰,她高举双手,划出一个圆弧,头微微一歪,踮起脚尖,迎上聚光灯,开始表演。

大提琴颤音高亢。葛莉娜踮立,一件蓬松的白纱舞裙圈住她的纤腰。她抬起左腿,舞鞋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小提琴的琴声一响,她的脚尖也刚好落地,喔,我们多么希望我们外婆们依然健在,亲眼见证这个场面。其后两分钟三十秒,她翩然起舞,整个城市陷入沉寂。礼堂远在一千七百千米之外,我们却从未感觉跟我们的朋友如此亲近。来自莫斯科、圣彼得堡、符拉迪沃斯托克的参赛者只看到一名女子在舞台上轻轻挥动手臂,但我们看过她头一次穿上芭蕾舞衣、舞蹈老师在一旁气馁地叹气。我们看过当我们跟她说起她外婆的故事、她那副张口结舌的模样。我们看过她三年级数学课堂上被鞋带绊倒、腾空摔到地上。但当表演进行到最后十五秒钟、葛莉娜跌了一跤,我们可不能怪罪鞋带。我们只能将之归咎于一连串令人生畏的凌空越步、滑溜的舞台地板、过度雄心勃勃,或是天赋不足。她踮起右脚,腾空跃起,却重重落地,压到左脚。乐团一阵喧闹,麦克风因而接收不到她内踝骨折的声音。我们只听到主持人大声惊呼、葛莉娜尖叫一声撞上地板、挥之不去的中提琴乐声——一位中提琴家不屈不挠地拉到乐谱最后一小节,即使其他团员早已安静下来。葛莉娜强撑着身子坐直,脸颊涨得通红,芭蕾舞裙披散在周围的地上,盈满聚光灯每一寸灯光。她抽抽搭搭地看着镜头,那种挫败的神情是如此熟悉、如此私密,我们几乎也想哽咽。

当其他参赛者展现才艺、继续表演歌曲、特技和派对把戏,葛莉娜接受治疗。我们垂头丧气,难过到无法为了葛莉娜讥笑她的对手们。加冕典礼之时,她坐着轮椅被推到台上,脚踝敷着冰块。我们没办法看着她败北。我们太过投入,无法轻言放弃。那个晚上提供了某些我们谈论多年的话题。选美尚未结束,我们已经开始批评她准备不周、骄矜自大、执意不愿跟我们请益,她若事先请教我们,我们大可提出告诫,警告她注定会失败。主持人从评审小组手中接下一个信封,在台上开封。他眉头一皱。这会儿他可不是故作悬疑,默不作声;他反复念出那个名字,显然真的不敢置信。虽然我们事后得知洛沃诺夫是选美竞赛的主要赞助者之一,而且获胜者的名字早在比赛三天之前就已写在信纸上、封入信封内,但当我们回想主持人对着摄影机不自然地笑笑说“我很高兴向大家宣布,西伯利亚小姐正是葛莉娜·伊娃诺娃”,心中的愉悦却未稍减。名次一揭晓,我们鼓掌叫好,放声尖叫。我们重重踩踏地板,我们在走廊上手舞足蹈。我们早知她办得到。我们始终毫不怀疑。葛莉娜濡湿的眼中闪烁着镁光灯的光芒,她没办法登上舞台,所以工作人员把她抬到台上,主持人为她戴上一顶金黄的后冠。不到一个月,叶片的金漆逐渐剥落,露出底下的镍合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