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女们(第3/9页)

“你有点辜负了你外婆的盛名。”我们的老师说。并非每个人都有一段引以为荣的家族传奇,我们带点忌妒,恨恨地大笑。

“这话是什么意思?”葛莉娜问。她不知道。我们不敢相信。我们七嘴八舌,争相告诉她芭蕾舞团、邪恶的劳改营长、她外婆传奇的一生。她摇摇头,一脸困惑,不可置信,最后终于露出骄傲的神情。

当天晚上,她要求学习芭蕾舞。

“芭蕾舞?”她爸爸问,他的嗓音喑哑,喉咙因为镍矿粉尘而刺痛。他将在五十二岁辞世,已比一般矿工多活了三年。“你还是个学生,你会忙着学习、领导团队。”

但是葛莉娜非常坚持。“我要跟我外婆一样跳芭蕾舞。”

她爸爸叹了一口气,双手拂过一缕缕电暖炉散发出的滚烫热气。这些年来,他始终质疑他和他太太为什么刻意隐瞒这位家族名人,答案却相当单纯:他们是劳改营的下一代,而且有个长得非常像她外婆的女儿。葛莉娜的爸爸深知她最好收敛每一个令她锋芒毕露的特色,直到那些七嘴八舌的婆婆妈妈认定她是她们的一分子,这样一来,她的前途才有希望。

但是自从他太太过世之后,他愈来愈纵容,而且变得相当宿命。“好吧,葛莉娜,当然可以。”他说。隔天她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

新的领导人在葛莉娜开始学习芭蕾舞的那一年上任,社会经济改革、民主化随后而至。我们的妈妈们放胆一试,悄悄话讲得大声一点,我们走过青春期,从女生变成女孩,逐渐找到我们自己的声音。刚开始只是窃窃私语,这种谨慎的态度不失为明智之举。改革就像流行歌曲,最先风行于莫斯科,过了好久才传播到我们这里。冬天到了,太阳躲到为时三个月的黑夜之中,我们群聚在停车场和废弃的空地,窝在“白森林”锈迹斑斑的钢铁树枝下,躲在荒废的公寓和咖啡馆里取暖,轮流传阅索尔仁尼琴、诗人布罗茨基等人的地下刊物,我们随着“皇后合唱团”的黑胶唱片起舞,唱片是某人二表哥的小提琴老师从欧洲带回来的,我们穿上黑市买来的李维牛仔裤,牛仔裤看起来不错,穿起来却始终不太合身。我们交换陈旧的ryobra——也就是所谓的肋骨唱片、白骨音乐、骨头单曲——一首首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摇滚乐禁歌,从黑胶唱片压印到X光片上,然后放在留声机上播放,音效闷沉。断裂的肋骨,脱臼的肩膀,恶性肿瘤,挤压的脊椎骨,一张又一张X光片被裁剪成粗略的圆形,歌曲被蚀刻在片子上,中间被香烟的微火烧出一个小洞,这些X光片象征人类的种种病痛,隐匿在一道道凹沟之间的却是布莱恩·威尔森纯净、喜悦的歌声,想来真是心旷神怡。我们的爸妈说这些音乐是西方的污染物,难不成一首在世界另一端灌制的歌曲导致X光片上那一团恶性肿瘤?难不成癌症的元凶不是那些从窗外的烟囱飘进屋内、人人免费吸取的尘污?

夏季之时,土地的创伤弥漫云间。黄褐的烟雾笼罩市区,好像一层慢慢在空中风干的亮光漆。人称“十二使徒”的十二座镍矿冶炼厂环绕一片工业废水的湖泊,飘散出二氧化硫的废气。雨水打在我们的皮肤上,感觉烧灼。尘污凝结成一层浓密的云幕,遮掩了星光。月光好像是我们外婆们提及的陈年旧事。我们白天不必上学,晚上不会天黑;我们第一次约会,第一次接吻;我们尽情享受属于我们的夏日。我们一早照照镜子,赫然发现一颗颗雀斑,我们看看绝对不想长毛的地方,赫然发现一根根体毛;我们是如此笨拙、如此不自在。我们把肺癌的X光片当作“海滩男孩”的唱片封套,我们思索肉体如何背叛心灵,不禁怀疑成长本身是否一种病状。我们坠入情网,我们失恋分手,次次惊心动魄。我们经常是一个日后让自己想了就懊悔的那种人。

天气晴朗之时,我们跋涉穿过白森林。曾经,有一位有权势的太太日益思念小姐时代的桦树,于是以钢铁为树干、塑胶为叶片,兴建了这座白森林。但是到了我们拖着脚步、走过树下之时,森林和夫人已遭岁月摧残,我们头顶上的塑胶叶片松弛无力,布满黑斑,就像夫人的脸孔。我们继续前进。脚下的黄泥有如芥末酱,我们噗噗趴趴,沉重踏过。我们走到森林的另一端,望向一片冒着硫黄味、延伸到远方的工业废料。我们大喊大叫。我们高声宣示。此时此地,我们不必压着嗓门说话。七月的短短几星期之间,艳红的野花铺天盖地,覆满氧化的工业废料,大地洋溢着某种一触即发、浩劫将至的美感。

但是地底唯一的色彩是银白的金属光泽。我们的爸爸们十二小时轮班,深入产量称霸全球的镍矿矿坑,轰炸矿石。矿坑直下我们踩踏的地面,深达一千米半,坑底的空气是如此凝重炽热,即使是一月,矿工们依然脱得只剩下内衣裤。过了几个钟头、回到家中之时,他们跌跌撞撞走向洗澡间,卸下外套、毛衣、衬衫、长裤、以及风干黏附在他们胸膛、脊背、大腿上的镍矿尘灰,在踏入洗澡间的短短几秒钟之前,我们的爸爸们是坚不可摧、闪闪发光的金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