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马棚(第8/9页)

“你连个黑鬼也不派去吗?以前你至少还派个黑鬼过去!”

这一次,父亲没有打他。父亲将油罐放到桌上,动作极其小心谨慎,不料刚一放好,一只大手便如电光般一闪而过,来得比上回的耳光还快,男孩压根儿没看见它离开油罐,那手便已揪住他衬衣的后领,拎得他脚跟都离了地,一张寒气逼人、满是凶煞之气的脸直直地对着他,冷酷而阴狠的嗓音越过他,传向倚桌而立的哥哥(哥哥像牛一样歪着嘴,一侧牙齿不停地嚼着烟叶,模样怪里怪气):

“把罐里的油倒桶里,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把他绑床架上吧。”哥哥说。

“叫你干啥就干啥!”父亲说。话音刚落,男孩便动了起来,父亲精瘦而有力的手在两块肩胛骨之间紧紧攥住衬衣,提着他(男孩的脚尖勉强才能够着地面)从外间走到里间,与两位姐姐(姐妹俩正对着熄灭的火炉,叉开粗重的大腿坐在两把椅子里)擦身而过,直到母亲和姨妈面前。姨妈搂着母亲的肩,两人相依而坐。

“揪着他。”父亲说。姨妈受了一惊,身子一动。“没叫你,”父亲说,“伦妮,你揪住他。一定要给我揪好喽。”于是母亲握住了男孩的手腕。“这样不行,抓牢点。要是让他跑了,你知道啥后果吗?他要去那儿给我添乱!”他头朝路那头一别,说道,“要不还是绑起来的好。”

“我会管着他的。”母亲低声说。

“那就交给你了。”说罢,父亲就离开了,那跛脚重重地踏着地板,不疾不徐,渐渐远去。

父亲一走,男孩便挣扎起来。母亲使劲抱住他,两条胳膊全用上了。男孩又是撞又是扭,他心里明白,母亲终究拗不过他,但他等之不及了。“放开我!”他大声嚷叫,“我可不想伤着你!”

“让他去!”姨妈说,“实话讲就是他不去,我自己也要去咧!”

“我没法让他去!你不明白吗?”母亲喊道,“萨尔蒂!萨尔蒂!别这样!别这样!快来帮帮我,莉齐!”

突然,男孩挣脱了母亲的双臂,姨妈伸手去抓,却为时已晚。他掉头就跑,母亲跌跌撞撞地追将上去,膝盖一弯,扑了个空后,马上又向近处的女儿叫喊:“抓住他,奈特!抓住他!”可来不及了,那姐姐还没准备起身,只是扭过头,转过脸来,男孩就已像阵风一样地跑过;那一瞬间,男孩只觉眼前悚然闪过一张年轻妇女的巨大脸盘 ——毫无惊异之色,全然一副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神情(两个姐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双胞胎,长得身胖体肥,其中任何一个的体形和分量都足可抵家里两个人,但是此刻,这姐妹俩却好像都不存在一样)。转眼间,男孩蹿出房间,冲出家门,跑到了星光照拂、柔尘拂面的大道上,忍冬仍旧密麻,开得热烈,他迈开步子,一路飞奔,只恨脚下那一条条浅白的带子展开得太过缓慢;好不容易到了大门口,他拐弯进去,向着灯火通明的大宅,向着亮着光的前门,在长长的车道上又是一阵猛跑,累得心跳怦怦,胸膛里嗵嗵作响,最终连门也顾不上敲,一头闯了进去,呜咽着缓不过劲,连句话也讲不出来。穿亚麻布夹克的黑人不知何时出现在男孩面前,脸上满是愕然。

“德·斯班!”男孩喘着粗气大喊,“我找…… ”话说了一半,就看见那白人也从大堂一头一扇白色的门里走出来。“马棚!”男孩嚷道,“马棚!”

“什么?”那白人说,“马棚?”

“对!”男孩叫道,“马棚!”

“抓住他!”白人大喝一声。

这一回,男孩仍然没给人逮着。黑人拽住了他的衬衫,但那袖管久经洗磨,早已与烂布头无异,用力一扯就被撕了下来。于是他逃出宅门,又跑到车道上 ——事实上就是冲那白人大吼大叫的当儿他也没停下过步子。

白人在身后叫唤:“马!备马!”男孩本想穿越花园,翻过篱笆,抄近道到外头去,可他不识路,也不知那藤蔓缠绕的篱笆到底有多高,因而不敢冒险,只好顺着车道玩命地跑,跑得浑身气血翻涌;千辛万苦,终于到了大道上,却已眼前发白,啥也看不清楚,连耳朵也暂时失聪,那飞驰而来的母马差点儿一蹄子踩到身上时他才听见,可即便如此,男孩仍旧狂奔不止,仿佛这痛苦的磨难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只消多等几秒,再跑几步,便能为他插上翅膀,叫他一飞冲天似的。男孩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刻,才纵身一跃,跳到路边杂草丛生的水沟里。紧跟在后的大马呼啸而过,那怒气冲冲的身影在初夏静谧的夜色中,在漫天繁星的映衬下,疾驰而去,头也不回,转眼就要消失于远处;可恰在此时,碧净的天色忽然大变,像是被谁泼了墨一般,只见那黑压压的污渍迅速升腾,放肆地晕染开来……触目惊心的滚滚浓烟无声无息,盘旋弥漫,连星光都被无情抹杀;见此景象,男孩弹跳而起,又一次踏上大道,拔腿飞奔,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可还是一个劲儿地向前跑,一声枪响传来,他照跑不误,片刻过后,又是连着两声枪响,不知不觉间,他停了下来,大喊两声:“爸爸!爸爸!”喊罢,不知不觉间,又跑了起来 ——他跑得踉踉跄跄,不时被什么东西绊倒,又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回头望一眼参天的火光,再次奔跑起来,在仿佛看不见的树木间一往直前。他气喘吁吁,不住地抽泣,嘴里喊着:“爸爸!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