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5页)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早上,几个滑雪游客看到他一丝不挂地走在他的小屋子前,光着脚在雪地里踏着步,试图寻找一个他前一天晚上为了冷却而放在外面的啤酒瓶子。

村子里的几个人认为年老的艾格尔已经完全疯了。但这并没对他产生困扰。他知道自己越来越混乱,但是他没有疯。而且现在他已经基本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了,更何况在短暂的寻找后,那个瓶子真的又出现了(就紧挨着流水槽旁边,瓶子在晚上被冻裂了,所以他可以像吮吸带着柄的冰糕一样去吮吸啤酒),他得意地认为,至少在这一天他的思考和行动能力得到了证实。

根据他的出生文件——虽然艾格尔认为这份文件连它上面的印章墨水都不值得,他已经七十九岁了。他从没想过自己能活这么久。

总的说来,他是能够满意的。他从自己的童年、战争、还有一场雪崩里活了下来。他从来都辛勤努力地工作,他的一生在岩石上凿钻过无数个洞,砍下了那么多棵树,估计那些树的木柴足够让一个小城市里所有的炉子烧一个冬天的火;他经常把自己的生命悬在天地之间的一根线上;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做登山向导时,他接触了那么多人,尽管他对人依然并不了解。就他自己所知道的,他没有犯过大的错误,他也从来没有沉溺于世间的诱惑:酗酒、嫖娼或者暴饮暴食。他自己盖了一个房子,他曾经睡在无数的床上、牲口棚里和货车的装卸台上,有几个晚上甚至是在一个俄罗斯的木头箱子里。他曾经爱过,从中也了解到,爱可以通往哪里。他看到了几个男人在月球上漫步。他从来没有陷入不得不相信上帝的窘境,他也不害怕死亡。他想不起来,他是从哪儿来的,最终他也不知道,他将要去向何方。但是,这生来死去之间的时光,他的一生,他可以不含遗憾地去回看,用一个戛然而止的微笑,然后就只是巨大的惊讶。

安德里亚斯·艾格尔在二月的一个夜晚去世了。不像他自己一直想象的那样,在野外的某个地方,颈项上洒着阳光,或是额头上顶着星空,而是在他自己的家里,在桌子前。

他的蜡烛已经用完了,所以他坐在暗淡的月光里。月亮挂在他小小的四方形的窗户里,看上去像是一盏被灰尘和蜘蛛网昏暗了的灯泡。他想着接下来几天准备做的事情:买几支蜡烛,把窗框上漏风的缝隙密封好,在房子前挖一道齐膝深、至少三十厘米宽的沟,用来排走融化的雪水。

他非常确定,接下来的天气应该还不错。如果他的腿在前一天晚上给他安宁,那么大多数时候第二天的天气就比较稳定。想到他像腐朽的木头一样的腿时,他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它支撑着他在世界上走了那么久。同时,他已经不知道,他现在是在想,还是已经开始做梦了。他听到了一个嘈杂声,就在他耳边很近的地方,一声轻柔的耳语,好像有人在对一个小孩子说话一样。“确实已经晚了。”他听到自己说,有那么一会儿他自己说出的这几个字好像悬浮在他面前的空气里似的,然后它们就在窗中小小的月亮散发出的光线里爆开了。

他胸口里感到一阵刺痛,他看着自己的上身慢慢地向前沉下去,头倒在桌上,脸颊贴着桌面。他听着自己心脏的声音,然后仔细倾听着心脏停止跳动时的安静。他耐心地等着下一次心跳,当再也没有心跳来的时候,他就撒手放开了一切,然后死了。

三天后,来送村报的邮差,在敲打他的窗户时发现了他。艾格尔的尸体在冬天的气温下保持得很好,看起来他好像是在吃早饭时睡去了一样。

紧接着第二天就举行了葬礼。仪式很短暂。掘墓人把棺材降下来,放进事先用一台小挖掘机在冰冻的大地上挖好的墓穴,村里的牧师在严寒中挨着冻等着。

安德里亚斯·艾格尔被葬在他的妻子玛丽的旁边。在他的坟墓前竖着一块粗糙雕凿的、布满裂痕的石灰岩石块,夏天时,上面会长出白紫色的柳穿鱼。

在他去世前不到六个月的一天早上,艾格尔在一阵不安中醒来,这不安驱使他一睁开眼就爬下床,走到外面。

那是九月初,日光透过云层所照射到的地方,他能看到上班族的闪闪发光的汽车。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那些人在旅游业中没有找到生计,于是不得不每天早上穿行在街道上,以便能够及时赶到在山谷另一侧的工作地点。艾格尔喜欢这道彩色的汽车链条,它们在短短的一段距离上轻捷灵敏地盘旋穿梭,直到在阴沉的光里失去轮廓,最终完全消失。

同时这景象又让他感到悲伤。他想到,除了跟着比特尔曼公司到附近缆车索道的工地工作,他只离开过山谷一次,就是去参加战争。他回想起来,他曾经乘着马车,坐在车夫的高凳上,沿着这条街道第一次来到山谷,那时候这条街还不过是一条布满了深深沟壑的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