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6页)

几星期后,艾格尔就不再数去世的人数了。那些死了的人被埋在营房后面的桦树林里。在这里,死亡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霉菌是面包的一部分。人们死于发烧,死于饥饿,死于营房墙壁上的一条缝隙,冬天的寒风通过那缝隙呼啸而进。

艾格尔被分在一个一百来人的分队。他们在森林里或者草原上工作,砍伐树木,用野外的乱石修建低矮的墙,帮着收获土豆,或者是埋葬前一天晚上去世的人。

冬天,他和大概两百个人一起睡在营房里。一旦气温允许了,他就躺到外面一堆秸秆堆上去睡。有一天夜里比较暖和,电灯不小心被打开后,他看到无数的臭虫从房顶上窸窸窣窣地爬出来。从那以后,他就宁愿睡在露天下了。

关于战争结束的消息,艾格尔是在一个集体厕所里听到的。他正蹲在粪坑的一块木板上,四周嗡嗡飞舞着一群微微发绿光的苍蝇。忽然厕所门被拉开了,一个俄罗斯人把头伸进来,用德语咆哮着:“希特勒坏了!希特勒坏了!”

艾格尔只是静静地蹲在那儿,没有回应,于是那个俄罗斯人把门又撞上,大笑着走掉了。外面好一会儿都能听到他逐渐变轻的笑声,然后开始响起警笛的鸣叫。

过了还不到三星期,艾格尔就把那个警卫的狂喜和他自己由此产生的希望又忘了。

战争已经结束的事实虽然毋庸置疑,但是这对战俘营的生活还没有产生任何可以感觉到的影响。他们还在做同样的工作,小米汤甚至比从前还稀薄,苍蝇们也依然无动于衷地继续绕着厕所的横梁飞舞。

而且,战俘中很多人认为,战争的结束有可能只是暂时的。也许希特勒确实是“坏了”,他们争论着说,但是每一个疯狂的头脑后面,都有另外一个更加疯狂、更加糟糕的头脑在时刻准备着,最终一切又会重头再来一遍,不过是时间问题。

在一个异常温和的冬天的夜晚,艾格尔裹着被子坐在营房前,给他死去的妻子玛丽写了一封信。他在一个被烧毁的村庄里做清理工作时,发现了一张几乎完好无损的纸和一支铅笔头,他用很大的、潦草歪斜的字母慢慢写道:

我亲爱的玛丽,

我正在俄罗斯给你写信。这里没有那么差劲,有工作也有吃的。这里没有大山,天空比人能看到的还要辽阔。只是这儿的寒冷很糟糕,这儿的寒冷跟家乡的不一样,是另外一种寒冷。如果现在我有一个小煤油麻袋就好了,像我曾经拥有那么多的那样的麻袋。但是我也不想抱怨,当我看着星星的时候,有些人已经僵硬、冰冷地躺在雪里了。也许你也在看星星吧。可惜我现在必须结束了,我写得慢,丘陵后面已经要天亮了。

你的艾格尔

他把信叠起来,折到不能再小,把它埋在脚下的泥土里。然后他拿起被子,走回了营房。

那之后差不多又过了六年,艾格尔在俄罗斯的时光才走到尽头。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正式释放他们的宣告。

在一九五一年夏天的一个清早,所有的战俘被集中在营房前的广场上,被命令脱光衣服,把臭烘烘的衣服扔到一起,堆成一个大堆。衣服堆被浇上汽油点燃,他们吃惊地望着熊熊火焰,满脸惊恐,害怕被马上枪毙甚至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而俄罗斯士兵们大笑着,大声交谈着,直到其中一个俄罗斯人拍了拍一个战俘的肩膀,拥抱了他一下,然后和这个赤裸的、枯瘦的鬼魅一样的人绕着火堆表演了一段可笑的双人舞,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才逐渐意识到,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穿上干净的衣服,每个人分到一块面包,离开战俘营,走路出发去最近的火车站,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小时之内。

艾格尔走在队伍的后面几排。紧挨着他前面的是一个有着大大的眼睛,眼神里总是充满恐惧的年轻小伙子。刚走出几米,这个小伙子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啃面包了。当他吞下最后一块面包后,又一次转过身来,看了一眼身后几千米外的战俘营,营房在耀眼的阳光下已经难以辨认了。他咧开嘴巴僵笑了一下,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哽咽的声音,然后便开始哭了起来。他大哭着、抽泣着,大把的眼泪和鼻涕流过他脏脏的脸颊。其中一位高个子、满头白发、脸上有抓痕的年长一些的男人,走到那个小伙子面前,把一只胳膊环绕在他颤抖着的肩膀上,对他说,最好还是不要再哭了。首先,对他个人来说,这样大哭除了会把自己的衬衣领子湿透并不能带来什么好处;其次,这种哭嚷的传染性像罗斯河热病和鼠疫加起来一样强,他没有兴趣和一群哭哭啼啼的洗衣妇一起赶几千公里的路回家;况且,把眼泪省到回家再哭,这样应该也更聪明点儿,因为家里肯定有足够的理由让人号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