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屐(第3/6页)

浩一郎一边给浩司续上啤酒,一边问他月薪多少。他还抽出浩司牛仔裤屁股口袋里露出头来的钱包,打开查看,意识到时,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浩一郎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对自己的妻子尚子和母亲,都没有做过这种动作,这大概就是兄弟之间的亲昵吧。

钱包里面空空如也。不能就这么递回去,浩一郎塞进去一万日元。浩司在旁边看着,并不作声,垂下了头。

第二天是星期天。

这是截稿日过后的第二天,浩一郎一整天都在家里无所事事,比平常更沉默。

下午茶时间尚子切了小玉西瓜。

她把西瓜切成放射状的六块。浩一郎和妻子尚子、两个孩子、老母亲五人,每人抱着一块啃起来。见盘子里还有一块,尚子说:

“每次都剩下一块。家里有五个人,切西瓜和甜瓜的时候,真是难办啊。”

浩一郎听她这么说,竟有几分伤怀。

他想告诉大家,有一个奇妙的人,也许算不上我们一家人,正好可以来吃这剩下的一块红西瓜。

“新阳轩的外卖青年,实为异母弟。晴天霹雳。一万日元暂作零花钱。”

其实这应该是昨天的日记,当然昨天没能写。从昨天开始,日记还是白纸一张。他这才体会到,越是赤裸裸的真实,越是无法书写。

“最近我会再找你。”

他这么告诉浩司,两人在车站前的十字路口分手。他举起一只手告别,浩司扭扭捏捏地问:

“可以叫你大哥吗?”

浩一郎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

他记得自己鼻子里哼了一声“嗯”,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见。浩司似乎察觉到了,自言自语地惭愧说道:“还太早了。”

因为常年劳作,他的脸看起来比年龄更苍老,他沿着雨后的黑色沥青道准备离开。

“喂,等等。”

浩一郎叫住他。

“很辛苦吧。“

他抱抱浩司的肩头。

“有什么事,就来找我。”

这么说的话,浩司应该会感动万分吧。浩一郎自己,也会更安心。明知如此,浩一郎还是说不出口。

他感到羞耻,又有点不好意思。

这件事,他也不忍心向母亲泷江提起。

母亲虽然嘴碎,却是勤勤恳恳,家里少了她,简直不敢想象。“作为女人,没有比我更幸福的了。”她整天像念经一样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才能活得生龙活虎,对这样的老人,忽然告诉她去世的丈夫二十年前曾经背叛她,搞不好会引起心脏病发作。

这层顾虑他也对浩司说了,对方表示理解。

“事出突然,心理上也没有准备。”

浩一郎请求浩司,今后还会订新阳轩的外卖,两人有血缘关系的事,请暂时保密。

看着浩司,浩一郎感到了似曾相识的亲切、同情,同时也感到抗拒。

和自己一样的四方脸。

大概是从小居无定所,在别人家里长大,浩司很会看人脸色。

他称呼浩一郎为“您”,嘴边总是带着“果然”。再加上又是中华料理店的外卖小哥,是总编黑须最嫌弃的那一类人。如果知道他是浩一郎的弟弟,浩一郎也会被看不起吧——他就是这种人。

虽说平时牢骚也不少,这地方自己毕竟工作了十七年。不想变成大家的笑柄,被大家看不起。

还有一件事。

虽说两人说好保密,浩司说话的时候,语气间的变化,对浩一郎来说,似乎也太快了。

一开始,他称呼自己是“我”,那天晚上分手时,已经变成了“俺”。接着“您”也变成了“大哥”。

还有——

一想到以后的事,浩一郎就觉得头“咚”的一下变得沉沉的。

一听到“新阳轩”三个字,浩一郎就浑身不自在。

不加班的日子里,要是碰上下雨,女同事也不愿意出门,会叫外卖。

浩司来了,似乎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他踏上楼梯的木屐声,在浩一郎耳朵里听来似乎也自信满满。

他的态度也不再那么怯生生了。他会直呼编辑部人的名字,晚上提着饭盒,站在书桌旁边,慢悠悠地看完晚报再回去。

两人的关系没有公开,浩一郎也不好出言提醒,叫他“适可而止”。

浩一郎曾经在车站前碰到过浩司。

那里停着一辆献血车。浩司忽然对浩一郎说:

“我要不去献血吧。”

然后小声加了一句:

“两个人一起去,也行啊。”

说实话,浩一郎一点也不想。

躺在病床上,和浩司肩并肩,针头刺进他们手腕,抽去200CC的血。

两个人的血,会在玻璃器皿里相逢,注入不相识的陌生人体内。

不知道浩司脑子里有没有出现这幅画面,对浩一郎来说,想象令他痛苦。这不是兄弟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