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屐(第2/6页)
最近常露脸的这位新阳轩小哥,是个胖墩墩的矮个儿男人。与其说是内向,不如说是性格阴郁。“多谢关照”还有“久等了”,在这位小哥嘴里都含含糊糊,从没有人听清过。
他分发完饺子和炒饭,也不马上回去,而是磨磨蹭蹭地,有时瞅瞅版面设计,有时小心翼翼地用自己沾了油污的手碰一碰色板。
新阳轩看起来不够气派,却是一家很受欢迎的餐馆。一回到店里,肯定马上就要去送下一单外卖,小哥大概也是忙里偷闲。在浩一郎看来,这小哥年纪轻轻,倒挺会偷懒的,今天看来是没法轻松了。好像是送错了便当,三宅要求外卖小哥回去换。
总编去开座谈会的时候,一直都是三宅陪同,上个月开始,这份美差被新来的女同事抢去了,看来他是在拿外卖小哥出气。
新阳轩离这里有两条街,从外卖小哥淋湿的头发和肩头看来,他是傍晚才出来的。
“一个便当而已,吃什么都一样吧。咕咾肉盖饭换成什锦炒面,又吃不死人。”
浩一郎有点发火,居中调解,拿自己的便当跟三宅换,三宅也没有再纠缠下去。
新阳轩小哥向浩一郎低头致谢,出了办公室,不久又嗒嗒嗒地踩着木屐回来了。他站在正掰开方便筷的浩一郎背后:“对不起,能出来一下吗?”
他让浩一郎去走廊。
新阳轩小哥站在男洗手间门口。
走在流行前头的建筑,比女人过时得还快。浩一郎刚进出版社的时候,这栋清水水泥裸露的大厦曾经登上凹版印刷的建筑杂志,如今灰色的裂纹分外显眼,阴雨天里散发出湿抹布的气味。
一天里两次被叫到同一个地方,今天还真是莫名其妙。浩一郎以为肯定会听到一番感谢之词,走近一看,新阳轩小哥气息有些紧张,令他有些不悦。
“别在意,好好干!”浩一郎拍拍小哥的肩膀说。小哥的喉咙好像堵住了,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您家……”
“令尊的名字是柿崎浩太郎吗?”
“是的,你认识我父亲?”
小哥越发喘着粗气。
“我,是他儿子。”
他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张开的嘴忘了合上,抬头盯着浩一郎。他穿着朴木齿的木屐,还是比浩一郎矮。
那天晚上稍晚一些,两人在附近的酒吧碰头。
新阳轩小哥说今年二十岁。他自报名字是松浦浩司,浩一郎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又挨了一拳。
父亲看上去是个老顽固,但却有一个情妇,还有一个私生子。自己本来以为是独生子,谁知道还有一个弟弟。而且,这个儿子,父亲只是不能公开,跟对待浩一郎并无分别,给了他自己名字里的“浩”。
浩司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据说在上野的小料理屋当女招待,她和在土木相关的半官半民团体工作的父亲就是在那里结缘的。
浩司刚出生,就被送去远亲家当养子,对父亲几乎毫无印象。中学时,母亲病死了。浩司曾拎着书包去病房看望母亲,母亲让他掏出国语教科书,让他在扉页上写“柿崎浩太郎”的名字。
然后让他并排写上“浩一郎”,告诉他,这是他的哥哥。跟你不一样,哥哥可是个优秀生,在四谷的出版社工作哟。母亲正说着,护士进来了,赶浩司出去。从那次以后,母亲就不能说话了,不久就死了。
“找工作的时候,果然,我就在四谷一带找。大概是那时候的事,印象太深了。”
“果然”,这是浩司的口头禅。
听说外卖要送去出版社,浩司自己站出来主动请缨,没想到真能找到哥哥。一听到柿崎这个姓,他就感到呼吸困难。
“您也有您的难处。”
他本来准备闭口不提。一直极力忍耐着,这次真的忍不住了。浩司口中嗫嚅着。
原来如此,所以每次来送外卖,他都不立刻离开,一直磨磨蹭蹭。
“果然,脸也长得像。”
浩一郎也注意到了。
浩司也是大腮帮子四方脸。
“我有个外号,叫‘木屐’。”
“我的外号是‘牌’,‘麻将牌’的‘牌’。”
两人这才笑起来。
不知是不是多心,浩一郎觉得两人的笑声都有些相像。
“这么说来,您家里肤色都白一些。”
“等等。我也被人叫过‘木屐’,中学时有人叫我‘木屐’。”
两人陷入了沉默。
浩一郎想起了死去父亲的身影。父亲的外号是什么呢?身边默默抚弄啤酒杯的浩司,脑子里也想着同样的事吧。
“木屐。”
浩司抬头看着浩一郎,
“果然,两只才是一双啊。”
浩一郎大声笑起来,这个笑话真沉重。“我是你弟弟,我和你是兄弟。”浩司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说两人是一双木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