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六

丹尼斯对马蒂亚的爱吞噬着他自己,这爱就像一支点燃的蜡烛被遗忘在一个空屋子里,只能被一种无法满足的饥饿所取代。十九岁时,丹尼斯在一份当地报纸的最后一页上发现一则同性恋酒吧的广告,他把广告撕下来,藏在钱包里足足有两个月。他时不时会展开纸条,再看一遍那个他早已背下来的地址。

他身边的同龄男孩子们经常和女孩约会,对于性,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已不再没完没了地谈论这种话题。丹尼斯觉得他摆脱困境的唯一途径就是那一小片报纸,就在那个已被他手指上的汗液弄得有些微微退色的地址上。

一个雨夜,在没有真正下定决心的情况下,他去了那里。他从衣柜里随便抓了件衣服穿上就出门了,临走前向另一个房间内的父母喊了一声:“我去看电影。”

他从那个地方的门前来回经过了两三次,每一次都围着这个四面环街的建筑绕上一圈。后来他终于进去了,双手插在衣兜里,友好地向那个保安点了下头。他坐在吧台旁,要了一杯清啤,慢慢地呷着,眼睛一直注视着墙边的那一排酒瓶,等待着。

没过一会儿,一个家伙凑了过来。丹尼斯还没有好好看清他的长相,就决定跟他走了。那家伙开始和丹尼斯谈他自己,好像还说起一部丹尼斯没有看过的电影。丹尼斯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话,可他一个字也听不见。于是丹尼斯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只说了一句:“我们去厕所。”那家伙一下怔住了,然后露出满嘴丑陋的牙齿笑了笑。丹尼斯觉得这家伙很恶心,他的两个眉毛都快连在了一起,而且特别老,但这一切对丹尼斯都不重要。

到了厕所,那家伙把丹尼斯的T恤衫拉到肚子上,伸着脖子就要亲他,但是他躲开了。丹尼斯跪在地上,给那人解开裤扣。那家伙说:“天哪,你这么性急。”然后就听任丹尼斯处置了。丹尼斯闭上眼睛,努力尽快解决问题。

他用嘴根本不起作用,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于是改用手,两只手一起坚持着。那家伙到高潮的时候,他自己也到了,射在了裤子里。他几乎是跑着离开厕所,还不等那陌生的家伙提好裤子。一如既往的罪恶感就在酒吧门口等待着他,像一桶凉水浇在了他的身上。

出了酒吧之后,他在街上游荡了半个小时,想找到一个喷泉,洗去身上的气味。

后来他又去了几次那个地方,每晚都和不同的人聊天,但总是找借口不透露自己的姓名。他再没有和任何人干过,只是收集那些和他一样的人的故事,而他更多的是缄默和倾听。他慢慢发现这些故事全都大同小异,总是沿用同一个套路,这个套路事先规定好你首先要深入其中,然后一门心思地潜下去,直到沉底后才能浮上水面来换气。

在那个酒吧里,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段陈腐的恋情,和他对马蒂亚的一样。每个人都曾经畏惧过,很多人现在仍然畏惧,但只有在那里,在能理解自己的人们中间,在那个“圈子”的保护下,他们才不会害怕。通过和那些陌生人聊天,丹尼斯的孤独感减轻了许多,他暗中问自己,属于他的时刻何时才会到来,到那一天,他将触及水底,然后最终浮出水面换气。

一天晚上,有人和他谈起那些油灯。在这个圈子里,大家把公墓后面的那条小路称为“油灯”,因为路上唯一的光线来自于墓碑上那些微弱而摇曳的油灯。灯光从公墓大栅栏的空隙中透射出来,人们摸黑到那里去,因为那个地方最适于如释重负般地倾泻欲望。在那里,你既看不见对方,也不会被对方看见,只要把身体交给黑夜去处置就行了。

正是在这条“油灯”路上,丹尼斯触到了自己的水底,在那里,他的脸、前胸和膝盖都受到了重重的撞击,就像纵身跳入了浅滩中。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去过那家酒吧,他把自己封闭起来,比以前更加固执地否定自己。

后来,到了大学三年级,他去西班牙留学。在那里,他避开了家人和朋友无处不在的目光,远离了那些他叫得出名字的街道,也找到了自己心爱的人。那个男孩叫瓦莱里奥,和他一样是意大利人,也像他一样年轻且怕得要命。他们一起生活了几个月,就在与兰布拉大街[1]相隔几条马路的一个小套房里。这段日子过得飞快而紧凑,为他们除去了那件莫须有的痛苦罩衣,就像一连几天倾盆大雨之后,迎来的第一个晴朗的夜晚。

他们回到意大利后就不再见面了,但是丹尼斯并未因此而难过。他有了全新的信心,而且再也不会失去它,他任凭自己发生新的故事,那些机会好像一直排着整齐的队伍,在街道拐弯处等着他。在那些老朋友中,他只和马蒂亚保持往来。然而他们很少见面,顶多是打打电话,他们可以在电话里一连好几分钟沉默不语,想着各自的心事,从电话线的另一端间或传来对方有节奏的、令人欣慰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