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中沉浮(一九九八年) 二五

这封信是写给马蒂亚·巴洛西诺博士的,它掂起来是这样的轻,摸起来是这样的不结实,以至于让人无法相信,信里装载着马蒂亚的全部未来。母亲直到晚饭前才把信给他,也许是为未经允许就擅自打开而感到不安。但她不是故意的,她连收信人的名字都没看清,因为马蒂亚从来没有收到过信件。

“今天收到了这个。”她一边说,一边把信放在了一摞盘子上。

马蒂亚疑惑地看了父亲一眼,因为父亲正不知为了什么而在点头。在拿起信之前,马蒂亚先用纸巾抹了一下上嘴唇,其实那里已经很干净了。他仔细看着印在地址边上的那个复杂的蓝色圆形标记,根本想象不到信上的内容。他掐着信封的两边,从里面把信抽出,然后打开信读了起来,他有些意外,那封信竟然就是寄给他——马蒂亚·巴洛西诺博士本人的。

父母故意让餐具发出不必要的响声,父亲还在不断地清着嗓子。马蒂亚读完后,把信按照与打开时相反的顺序重新叠好,让它回复到初始的模样,然后装回信封,把信放在了米凯拉原来坐的椅子上。

他再一次拿起餐叉,却对面前盘子里切成圆片的节瓜表现出片刻的迷惑,仿佛它们突然间出现在了那里。

“看起来是个好机会。”阿黛莱说。

“可不是嘛。”

“你想去吗?”

说出这句话时,马蒂亚的母亲感到脸上一阵发烫,但她发觉这根本不是由于害怕失去马蒂亚而造成的。相反,她满心希望儿子能接受邀请,从这个家中消失,从每天吃晚饭时她面前的那个座位上消失。她再也不想看到那个摇晃在盘子上方的黑脑袋,以及环绕在他周围的那道富于悲剧感染力的光晕。

“我不知道。”马蒂亚对着那盘节瓜说。

“这可是个好机会。”母亲又说了一遍。

“对。”

马蒂亚的父亲打破了沉默,东拉西扯地说起了北欧人的办事效率和干净的街道,他说这主要归功于他们的寒冷气候和全年大部分时间缺少日照,因为这明显限制了他们的娱乐活动。这样的地方他一个也没去过,显然都是道听途说来的。

吃完晚饭,马蒂亚起身收拾盘子,他每天晚上都会以同样的顺序摞起这些盘子。这时,父亲把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轻声对他说:“你去吧,我来。”马蒂亚从椅子上拿起那封信,回房间去了。

他坐在床上,让信在他两手间颠来倒去。他把信前前后后地反复折叠了好几遍,使那厚厚的信封哗哗作响。随后,他更加仔细地看了地址边的那个标记,那是一只猛禽,很可能是一只鹰,它双翅展开,头侧向一边,显示出那喙尖的轮廓。在它的翅尖和爪尖上套着一个圆圈,由于印刷的偏差,看上去稍稍趋向于椭圆。另一个大一点的圆圈,与前一个呈同心圆,里面印着为马蒂亚提供职位的那所大学的名字。那字体是哥特体,校名中所有那些“k”和“h”[1],以及自上而下穿了一条斜线的“o”——在数学中这表示空集——都让马蒂亚联想起一座又高又昏暗的建筑,走廊里满是回声,天花板高得出奇,整座建筑被修剪成几毫米高的草坪环绕着,寂静无声,人烟稀少,就像一座世界尽头的大教堂。

在那个陌生而又遥远的地方,有他作为一名数学家的前途,有赋予他希望的承诺,那是一个纯洁的空间,一切都还完美如初。而这里有爱丽丝,但仅她一人而已,四周就只有一片沼泽。

他遇到了与毕业典礼那天一样的问题,呼吸又一次滞留在了喉咙的中间,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塞子。他艰难地呼吸着,仿佛房间里的空气一下子液化了一样。现在白天已经长了很多,天空到黄昏时分依然是蔚蓝色的,令人困倦。马蒂亚等待着外面最后一丝光线消逝,而思绪却已经飞入了那从未见过的走廊,在那里,他时常会与爱丽丝邂逅,爱丽丝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微笑。

你只要作出决定就行,他想。去还是不去,1或是0,就像二进制代码一样。

然而,他越是努力把问题简化,就越觉得混乱。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小虫被粘在了黏黏糊糊的蜘蛛网上,越是想挣脱,就被缠得越紧。

有人敲他房间的门,那声音就像从井底传来的一样。

“谁?”他问。

门慢慢地开了,他父亲探进头来。

“我能进来吗?”父亲问。

“嗯。”

“怎么不开灯?”

还不等他回答,父亲就按了开关,一百瓦的灯泡猛然映入了他放大的瞳孔,使它们在一种惬意的疼痛中收缩。

父亲与他并肩坐在了床上。他们双脚叠放的方式如出一辙,都是左脚的脚踝在右脚的脚跟上保持平衡,但他们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