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三

那只可恶的白瓷花瓶始终占据着洗手间的一角,花瓶上装饰着繁缛的金色花卉图案,它在德拉·罗卡家已经传了五代了,但说实话谁也不喜欢它。好几次爱丽丝都冲动地想把它扔到地上摔个粉碎,然后把那些细小的、极为珍贵的碎片扔到别墅对面的垃圾箱里,和利乐番茄酱包装盒、用过的卫生巾(不一定是她的)以及她父亲服用的镇静剂的铝塑包装混杂在一起。

爱丽丝用一个手指滑过那只花瓶,想着它是多么冰冷、光滑、洁净。在她家多年的厄瓜多尔女管家索莱达已经变得越来越细致了,因为德拉·罗卡家的人都非常注重细节。当她第一次出现在家里时,爱丽丝还只有六岁,她躲在妈妈的裙子后面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女人。索莱达弯下腰,惊讶地看着她。“多漂亮的头发呀,”她对爱丽丝说,“我可以摸摸吗?”爱丽丝咬住舌头,为的是不让自己说出那个“不”字来,索莱达掐起爱丽丝一绺栗色的头发,就像是掐着一小片丝绸似的,然后她放开手,让头发垂落下来。她不敢相信头发可以这般柔软。

爱丽丝脱背心的时候屏住了呼吸,一时间她除了闭上眼睛,什么也不能做。

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洗脸池上方的大镜子里映出了她的身影,此刻她体会到一种惬意的失落感。她把内裤的松紧带往下卷了两圈,刚好卷到她那道伤疤的上方,紧紧绷住的松紧带使内裤边缘和小腹之间出现了一点点缝隙,像一座桥梁架设在两侧胯骨的上方。她的食指仍然无法穿过这道缝隙,但小指却可以。竟然小指还能穿过去,这简直要把她气疯了。

“就在这儿,它应该正好开在这里。”她想。

“一朵蓝色的小玫瑰花,就像薇奥拉的那朵一样。”

爱丽丝侧过身子,“还是右边好,”她已经习惯在心里这么说了。她把所有的头发都披到面前,觉得这样就像一个小魔女了。接着她把头发拢成一条马尾,然后又拢成更高的马尾,和薇奥拉的发型一模一样,大家一直都喜欢这种发型。

这样依然没用。

她又让头发散落在肩上,用习惯的动作将它们拢在双耳后面,然后双手撑在洗脸池上,猛地把脸凑到离镜子只有几厘米远的地方,她的动作太快,以至于两只眼睛好像重叠在了一起,像独眼巨人的眼睛那样可怕。

她的呼吸在玻璃上形成了一片雾,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她真的弄不明白,薇奥拉和她那帮女伴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那种眼神,能到处去勾引男孩子。那种眼神既冷酷,又惹人怜爱,只要把眉梢神不知鬼不觉地那么一挑,就能决定你的生死。

爱丽丝在镜子里努力做出挑逗的表情,但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扭捏作态的女孩,举手投足毫无优雅可言,就像打了麻药以后的反应。她相信,真正的问题还是出在了脸上,脸蛋过于臃肿,而且有瑕疵。她用力压平双眼,想把眼球从眼眶里挤出来,让它们化作锋利的碎片,刺入每一个与她的目光相遇的男孩子的肺腑。她希望自己的目光不放过任何一个人,从而给他们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记。

然而,她不断变瘦的只有肚子、屁股和乳房,脸却始终没变,两颊就像小孩用的两个圆形靠枕。

这时,有人在敲洗手间的门。

“爱丽丝,你好了吗?”父亲让人讨厌的声音从磨砂玻璃门外传了进来。

爱丽丝没有作声,她把两腮嘬了起来,看看这样是不是好看一点。

“爱丽丝,你在里边吗?”父亲叫她。

爱丽丝撅起嘴,吻了一下镜子里的自己,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冰冷镜面中自己的舌头。她闭上眼,就像真的接吻一样,左右晃动着脑袋,她晃动得尽量均匀,以使得这个吻有可信的效果。她还从来没有在任何人的嘴唇上体会过她真正渴望的亲吻。

大卫·波伊里诺是第一个用舌头亲吻她的人,那是初中三年级,因为他和人打赌打输了。他把舌头机械地绕着爱丽丝的舌头顺时针转了三圈,然后转身问他的朋友们:“行了吗?”那些人猛然大笑起来,有些人还说:“你吻了一个跛子。”但是爱丽丝仍然很高兴,因为她终于有了初吻,何况大卫人还不错。

那以后她还有过其他的接吻经历。一次是和她堂哥沃尔特在奶奶的生日聚会上,一次是和大卫的一个朋友,她甚至不知道那男孩叫什么名字,这家伙私底下请求爱丽丝让他也尝尝接吻的滋味。他们就躲在学校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撅着嘴亲了几分钟,谁也没勇气碰对方一个手指头。俩人刚一分开,那男孩就说了声“谢谢”,昂着头走开了,脚步轻盈得好像一个成熟的男人。

现在她落伍了。她的女同学们都在谈论体位、吻痕和怎样用手指的事,或是议论着到底用避孕套好还是不用好,而爱丽丝的唇间却只保留着对初三时那机械一吻的苍白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