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肤之上与表皮以下(一九九一年) 四

彼得罗·巴洛西诺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再尝试过进入儿子那幽暗的内心世界了。当他不小心把目光落在儿子那伤痕累累的手臂上时,就会回想起那些夜不能寐的日子:他整夜在家中仔细察看,四下找寻漏网的尖锐物品。就在那些夜晚,阿黛莱会服下大把的安眠药,张着嘴睡在沙发上,因为她不想再和丈夫同榻而眠。在那样的夜晚,似乎只有清晨的到来才能带来些许希望,他听着远处传来的钟声,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计算着时间。

他坚信,某天早上他会发现自己儿子的脸埋在满是血迹的枕头里,这一幕深深地印刻在他脑海中,他甚至慢慢地习惯了这种想法,真的认为儿子已经不在了,即便儿子此时也在汽车里,而且就坐在他身边。

他正送儿子去一所新的学校。车外下着雨,雨丝很细,悄然无声。

几个星期前,E.M.理科高中的校长把他和阿黛莱叫到办公室,正如马蒂亚在日记里写的那样,向他们“介绍一个情况”。谈话间,校长先是兜圈子,详细描述这个孩子敏感的性格和过人的聪颖,以及他各科一贯平均九分的好成绩。

巴洛西诺先生要求也让他儿子列席这次谈话,理由是这样才最公正,但说到底,是否公正也只有他一个人感兴趣。马蒂亚坐在父母身边,整个过程中,他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膝盖。他紧紧地攥着拳头,使左手的表皮上渗出了鲜血。两天前,阿黛莱由于一时粗心,只检查了他右手的指甲。

马蒂亚听着校长的话,仿佛那说的不是他。他回想起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他连续五天只字不说,莉塔老师就让他坐在教室的正中,而其他同学则围成一个马蹄形。老师开口说,马蒂亚心里一定有什么事不想对任何人讲,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也许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有点太聪明了。接着,老师让同学们靠近马蒂亚,以赢得他的信任,让他知道他们是他的朋友。马蒂亚注视着同学们的脚,当老师问他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他问老师什么时候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在表扬过马蒂亚之后,校长终于谈到了实质问题,巴洛西诺先生明白了问题的所在,但只是晚了那么几个小时。原来,马蒂亚所有的老师在这个有着超凡天赋而又似乎不愿和任何同龄人交往的孩子面前,都会感到非常不自在,都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有些不称职。

校长暂时停下了讲话,向后靠在那张舒适的扶手椅的椅背上。他翻开一个文件夹,其实那里面根本没有要他看的东西。然后,他好像突然想起办公室里还有客人似的,把文件夹合上,字斟句酌地建议巴洛西诺夫妇,也许E.M.高中无法完全符合他们孩子的需求。

晚饭的时候,马蒂亚的父亲问他是不是真的想转学,他没出声,只是耸了耸肩膀,然后就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把要用来切肉的餐刀,炫目的灯光在刀刃上闪烁。

“雨的确不是斜着下的。”马蒂亚望着车窗外说,他的话打断了父亲的思路。

“什么?”父亲问道,同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外面没有风,否则的话树上的枝叶就会摇动。”马蒂亚继续说。

父亲努力揣摩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其实他并不在乎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只是怀疑这又是儿子的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

“所以呢?”他问。

“车窗上的雨滴都是斜着滑落的,但这只是因为我们自身运动的结果。如果测量一下它与垂直线的夹角,就可以计算出雨滴下落的速度。”

马蒂亚用手指跟随着雨滴滑落的轨迹,他把脸贴近挡风玻璃,在上面哈了一口气,然后用食指在水雾上画了一条直线。

“别往玻璃上哈气,会留下印迹的。”父亲责备他说。

马蒂亚却似乎没有听见。

“假如我们看不到车外,假如我们不知道自己正在运动,就无法知道到底是雨滴的问题,还是我们自身的问题。”马蒂亚说。

“什么的问题?”父亲不解地问他,有点不耐烦。

“雨滴这样斜着滑落的问题。”

彼得罗·巴洛西诺认真地附和着,却没有听懂。他们到了目的地,父亲把挡位换为停车挡,拉上了手刹。马蒂亚打开车门,一阵清新的空气吹进了驾驶室。

“我一点钟来接你。”彼得罗说。

马蒂亚点了点头。巴洛西诺先生往前凑了凑,想吻一下儿子,但安全带把他拉住了。他只好重新靠在椅背上,看着儿子下车并随手关上车门。

新学校坐落在小山上一个漂亮的居民区里,教学楼是在法西斯统治的那二十来年中建的,虽然近来经过几次翻修,在这豪华别墅群里,依然是一处败笔。那是一幢白色的水泥平行六面体建筑,横向排列着四排间隔相等的窗子,还有两部绿色的铁制防火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