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教师(第9/10页)

他回到家时,玛尼娅已经躺下睡觉了,呼吸均匀,脸带笑容,看来她睡得很舒服。她身边蜷缩着一只白猫,白猫在打呼噜。当尼基丁点上灯,开始抽烟时,玛尼娅醒了,并急急地喝了一杯水。

“我饱吃了一顿果冻,”她说,笑了起来,“你到我娘家去了吗?”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没有,没有去。”

尼基丁已经知道,波利扬斯基接到了调到西部一个省去的调令,并且已经在城里做辞行的事宜。可是近来瓦丽娅却在他身上寄了很大的希望,所以岳父家里变得很沉闷。

“傍晚瓦丽娅来过了,”玛尼娅坐起来说,“她什么也没有说,但从脸上可以看出,她心里有多么难过。可怜的人!我现在可是看不惯这个波利扬斯基,又矮又胖,皮肉松弛,走起路来或跳起舞来,两只腮帮子就抖动……我不会看中这种人。不过,我以前总还认为他是个正派人。”

“我现在也还认为他是正派人。”

“可是他为什么对瓦丽娅这样不好呢?”

“有什么不好呢?”尼基丁问道,开始对那只正在躬着背伸懒腰的白猫感到有一种敌意,“据我所知,他并没有向她求过婚,也没有做过任何承诺。”

“那么为什么,他老上我们家来呢?既然他不想娶她,他就不该来。”

尼基丁熄灭了灯并上了床,但他既不想睡,也不想躺着。他觉得脑袋像仓库一样,又大又空,而且觉得脑子里有一种新的特殊的像细长的影子那样的思想在游荡。他在想,除了那盏神灯微笑地对着宁静的家庭幸福而发出的柔光外,除了他和那只猫平静而甜蜜地生活在其中的这个小世界外,还有另一个世界……他忽然有一种强烈得令人苦恼的进入这个世界的愿望,在那里,他亲自到一个工厂或大作坊里去做工,或者去讲演、写书、出书、大发议论、大喊大叫,去吃苦、受累……他希望有一种东西抓住他,使他忘记自己,不顾个人幸福,因为这种幸福是如此的单调无聊。他脑海里忽然出现了活生生的剃了胡子的舍巴尔津的形象,此人吃惊地对他说:“您连莱辛的书也没读过!您多么落后!上帝啊,您多么落后!”

玛尼娅又在喝水。他看着她的脖颈、丰满的双肩和胸脯,并想起了有一次那个准将在教堂里说过的一个词:玫瑰花。

“玫瑰花。”他小声地说,笑起来。

作为对他的回答,床底下睡意蒙眬的木什卡吠了一声:

“呜……汪汪汪……”

强烈的愤懑像一把冰冷的小锤子捣着他的心。他很想对玛尼娅说些粗野的话,甚至跳起来打她。心开始怦怦跳起来。

“这就是说,”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问道,“既然我去了你们家,所以我就一定得跟你结婚?”

“当然,你自己也非常明白。”

“妙哉。”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了一遍:

“妙哉。”

为了不说废话,并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尼基丁回到自己的书房里,躺在长沙发上,不垫枕头,然后又躺在地板上,地毯上。

“真是胡扯!”他自我安慰地说,“你是位教师,做的是最崇高的工作……你还需要什么样的另一个世界呢?真荒谬!”

可是立即他又坚定地对自己说,他根本就不是教师,而是一个小官吏罢了,就跟那个无能的、无个性的希腊语教师捷克人一样。他从来就不认为自己适合于做教学工作,也没有一点儿教育知识,从来对教育就不感兴趣,不知道如何对待孩子们。他也不明白他的教学工作有什么意义,甚至也许他教的都是没有用的东西。已故的伊波里特·伊波里狄奇的愚笨是公开的,所有的同事和学生都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对他都心里有数。而他,尼基丁呢,跟捷克人一样,却善于掩饰自己的愚笨,巧妙地蒙骗所有人,装出他一切都做得很好的样子。这一新的思想使尼基丁大为吃惊,他要拒绝它,称它是荒唐的,并相信这全都是由于精神失常所致,将来他会耻笑自己的。

果然,第二天大清早,他就笑自己是神经质,说自己像娘儿们。不过他也很清楚,他已经失去了平静的心情,而且永远失去了。对于他来说,这个没有抹泥灰的二层楼房子里的幸福已经不可能有了。他领悟到,幻想已经破灭,一种新的、心神不定的、有意识的生活开始了,这种生活与平静的心态及个人的幸福是不能共存的。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去了中学的教堂,在那里碰见了校长和同事们。他似乎觉得,他们全都只忙于一件事:精心地掩饰自己的无知和对生活的不满。他自己为了不在他们面前暴露自己的不安心情,也愉快地微笑着并说些废话。后来他去了车站,在那里看见邮车往来返复。他觉得这里就他一个人,不必跟别人谈话,心里倒还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