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7/22页)

到下午三点钟,他才小心地走到厨房门口,咳嗽一声,说道:

“达留什卡,给我开饭怎么样……”

安德烈·叶菲梅奇吃完一顿相当差的、不干不净的饭以后,就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双手交叉放在胸口上,思索着。钟敲响了四点钟,然后是五点钟,可是他还在踱步,还在想事。偶尔厨房门嘎吱一声,达留什卡那张睡眼惺忪的红脸从门缝里探出来。

“安德烈·叶菲梅奇,您到喝啤酒的时候了吧?”她关心地问。

“不,还没到点……”他回答道,“我要再等一会儿……我要再等一会儿……”

到了傍晚,邮政局长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照例就来了。他是全城中安德烈·叶菲梅奇唯一不讨厌的人。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以前是一个很富有的地主,曾在骑兵军里服役,后来破产了,为贫穷所迫,晚年就到邮政部门工作了。他精力充沛,很健康,留着白色漂亮的连鬓胡子,彬彬有礼,嗓门洪亮而又好听。他心地善良,多情善感,但脾气暴躁。每当邮政局里有顾客提出异议,不同意他的意见,或者要进行说理的时候,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就脸红脖子粗,全身发颤,大声喊道:“闭嘴!”因此,邮政局早就成了一个有名的单位,人们到这里来都心惊胆战。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尊敬和喜欢安德烈·叶菲梅奇,是因为他有学问,精神高尚。可是他对小市民的态度则很高傲,就像对自己的部下一样。

“我来了!”他走进安德烈·叶菲梅奇的家时说,“您好,我亲爱的!您恐怕讨厌我了吧,对吗?”

“相反,我很高兴,”医生回答说,“我什么时候见到您都很高兴。”

两个朋友就在书房的长沙发上坐下来,默默地抽了一会儿烟。

“达留什卡,给我们拿啤酒来好吗?”安德烈·叶菲梅奇说。

他们喝了第一杯酒,仍然没有说话。医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则显出高兴快活的神情,仿佛有什么非常有趣的事要说似的。谈话总是由医生先开始的。

“真可惜,”他慢吞吞地轻声地说,摇摇头,眼睛并没有看着他的朋友(他从来不直视人家),“真是太可惜了,尊敬的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我们城里竟没有一个人能够而且喜欢聪明而有趣地谈谈话的人。这是我们最大的贫困。甚至知识分子也跳不出庸俗!我向您保证,他们的智力发展水平一点也不比下层人高。”

“完全正确。我同意。”

“您自己也知道,”医生小声地接着说,声音抑扬顿挫,“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最崇高的人类智慧的精神表现之外,其他一切都是无足轻重的、没有意义的。智慧在人类和动物之间划出了一条明晰的界线,暗示着人类的神圣性,在某种程度上它甚至代替了实际并不存在的不朽。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说,智慧乃是快乐的唯一可能的源泉。可是我们在自己的周围却看不见,也听不见智慧。这就是说,我们的快乐被剥夺了。诚然,我们有书籍,但是这跟活生生的谈话和交际是根本不同的。要是您允许我打个不完全恰当的比喻的话,那么我就要说,书是音符,谈话才是歌。”

“完全正确。”

又是沉默。达留什卡从厨房里出来,带着不无哀伤的表情,用一只拳头支着脸,站在门口,想听听他们的谈话。

“唉!”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叹了一口气,“您要求现在的人有智慧,休想!”

他谈到过去的生活如何健康、快活和有意义。从前俄罗斯的知识分子是多么聪明,他们使人格和友谊具有了崇高的概念。借给别人钱不要借据。对贫困的同伴不肯伸出支援的手则被看作是可耻。而且从前的出征、冒险和作战又是什么样子啊!什么样的伙伴,什么样的女人!而高加索——是多么惊人的地方!有一个营长的妻子,是个怪女人,穿一身军官服装,每天傍晚一个人骑马到山上去,也没有向导。据说她跟山村里的一个小公爵有点风流韵事。

“圣母啊,妈呀……”达留什卡感叹道。

“那时的人又是怎样喝酒,怎样吃饭的啊!那时又有什么样的不可救药的自由主义者啊!”

安德烈·叶菲梅奇听着,但没有听进去,他一边喝啤酒,一边在想什么心事。

“我常常梦见聪明人,并与他们交谈,”他突然打断米哈依尔·阿维良内奇的话说,“我的父亲给我受了很好的教育,可是他在六十年代的思想影响下,强迫我当了医生。我觉得,假如我当时不听从他的话,那么我现在一定处在智力运动的中心了。我大概已经是一个大学的教师了。当然,智慧也不是永久的,而是暂时的,不过,您已经知道,我为什么会对智慧抱有偏爱。生活是令人苦恼的陷阱。一个有思想的人到了成年时期,思想意识成熟了,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掉进了没有出路的陷阱里。事实上,他从不存在到有了生命,并不是他自己做主的,而是某种偶然性使然……这是为什么呢?他想弄明白自己生存的意义和目的。人家却不跟他说,或者是说些荒唐话。他去敲人家的门,人家却不给他开门。死神来找他,那也不是他自己愿意的。因此,就像监狱里被共同的不幸联结着的人们,当他们聚集在一起时,会感到轻松一些。在生活中也是一样,喜欢分析和归纳的人凑到一起,交换交换自己骄傲而自由的思想,这样消磨时间,就不觉得自己是在陷阱里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智慧是不可取代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