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号病房(第6/22页)

“好,好,我以后调查一下……大概这里有误会……”

开始时安德烈·叶菲梅奇工作很努力,他每天从早晨到午饭时都给病人看病、动手术,甚至还接生。妇女们都说他工作认真,诊断很准确,特别是妇科和小儿科的病。但是,渐渐地由于工作单调乏味并且显然徒劳无益,他显然厌倦了。你今天接待三十个病人,明天你瞧,增加到了三十五个,后天则是四十个了。照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过去了,但是城里的死亡率却并没有减少,病人还是不断地来。从早晨到午饭时要给四十个门诊病人认真看病,体力上是不可能办到的。因此这不能不是欺骗。简单地推算一下,一年接待一万二千个门诊病人,就等于欺骗了一万二千人。至于把重病号送进病房,按科学规则给他们治病,那也是办不到的,因为规则虽有,科学却无。如果丢开哲学议论,像其他医生一样,学究式地依据规则办事,那么,首先就需要清洁和通风,而不是到处肮脏;要健康的饮食,而不是臭酸菜汤;需要好的医务助理,而不是小偷。

是啊,既然死亡是每个人正常的合理的结局,又何必去阻拦人们死呢?即使某个商人或文官多活五年十年,那又有什么好处呢?如果认为医学的目的在于药物能减轻痛苦,那就不能不问一句:为什么要减轻痛苦呢?首先,据说,痛苦可以使人达到理想的境界;其次,人类要是真的学会了用药丸和药水减轻自己的痛苦,那就会把宗教和哲学完全抛掉。可是直到现在为止,人类不仅在其中找到了避免各种倒霉事的保障,甚至找到了幸福。普希金在临死前经受了可怕的痛苦,可怜的海涅在床上瘫了好几年。为什么安德烈·叶菲梅奇或者玛特辽娜·萨维什娜就不能生病呢?他们的生活本来就毫无内容,如果再没有痛苦的话,就是完全空虚,跟变形虫的生活一样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被这些推论压倒了,十分沮丧,已不再天天都到医院里去了。

他的生活就是这样过的。通常是早晨八点钟起床,穿衣服和喝茶,然后在自己的书房里坐下来看书或者到医院去。在这里,在医院里,门诊的病人坐在又窄又黑的过道里,等着看病。医院里的杂役和助理护士就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皮鞋在砖砌的地板上踩得咯咯响。一些瘦弱的穿着病服的病人也从这里通过,死尸和盛着脏东西的器皿也从这里抬过去。孩子们在哭,吹来一阵阵过堂风。安德烈·叶菲梅奇知道,这样的环境对于发烧的、害肺病的和一般敏感的病人来说,是很难受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在候诊室,他遇见了医士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他是一个矮胖子,胖胖的脸刮得很亮,洗得干干净净,举止温和、平稳,穿一件新的宽大的衣服。他与其说像医士,不如说像一名枢密官。在城里他有很大的私人业务。他打着一个白领结,自认比那些没有私人行医业务的医生更内行。在候诊室一个角落的神龛里放着一个大圣像,还有一盏笨重的神灯,旁边有一个读经台,罩着白布套,墙上挂着大主教的像,斯维亚托戈尔修道院的风景画和干矢车菊花圈。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信教,也喜欢华丽场面,圣像是他出资安置的。每逢星期日,他都指定一个病人去候诊室里朗诵赞美歌。朗诵完了之后,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便提着手提香炉,摇动它,使神香散出来,走遍所有病房。

病人很多,时间却很少。因此,医疗工作也就局限于问几句病情,发一点类似清凉油、蓖麻油之类的药品。安德烈·叶菲梅奇坐着,用拳头支着脸颊,沉思着,机械地提几个问题。谢尔盖·谢尔盖伊奇也坐着,搓着自己的小手,偶尔也插上一句话。

“我们之所以贫病交加,”他说,“是因为我们没有很好地向仁慈的上帝祈祷。对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诊病的时候,从不动手术,他早已不干这一行了,一见血他就不愉快地激动起来。当他必须让小孩张开嘴,看一下喉咙,而小孩却大哭大闹,用小手挡住时,耳朵里的闹声就会使他头晕,眼睛里涌出泪水来。这时他就急忙地给开个药方,摆摆手,叫女人赶快把孩子带走。

在门诊时,病人的胆怯和头脑不清,身边打扮华丽的谢尔盖·谢尔盖伊奇,还有墙上的照片,以及二十多年来对病人不断地问过多少次的那些问题,这一切不久就弄得他厌烦了。他看完五六个病人后就走了,剩下的病人就由医士去接待。

安德烈·叶菲梅奇愉快地想到:谢天谢地,自己很久都没有私人行医了,现在谁也不会来打搅他了。因此,他一回到家,马上就在书房的桌子旁边坐下来,开始看书。他读很多的书,而且总是很高兴,他的薪金有一半用在购书上。他的住所有六个房间,其中三个房间堆满了各种书籍和旧杂志,他最喜欢看的是历史和哲学方面的著作。医学方面,他只订了一份《医生》。读这本书时,他总是从后面读起。他看书,总是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中间不休息,也不感到累。他不像伊万·德米特里奇那样看得又快又急,而是慢慢地看,深入地领会,遇到他喜欢的或者不理解的地方常常就停一停。书的旁边总是放着一小杯酒,同时放一块腌黄瓜或渍苹果,不用碟子,就直接放在粗呢桌布上。每半个小时,他就眼睛不离书,倒上一小杯白酒喝下去,然后也不看,只是用手摸到黄瓜并咬下一小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