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三 比喻故事(第4/6页)

房顶又出现了那个慢悠悠的声音,但这次却是从另外一个扩音器里传出来的。

“方希乌尔,你还没走啊?”

“我能去哪儿?”

“你答应我把我妈妈的甲壳虫从停车场取回来,你别假装你没说过。都是你的错,车才被拖走。”

“我没答应过你啊。你是谁?你在哪儿?”

“我就在你右边。”

我开始明白游戏规则了。我弄清楚了:虽然他们的声音都是一样的,但现在和我说话的,是站在我右边、穿着彩色连体衣的那个小丑。第二个小丑怪罪我,说我把甲壳虫停在了一个明显是为残疾人准备的停车位上。他说我不仅不体谅残疾人,而且对他和他的母亲来说,我的举动属于极端暴力的被动攻击行为。他继续解释道,对他人感受的忽视以及被动攻击行为,是抑郁症患者的典型特征。因此,我很明显是一个内心压抑的人。然后他说请恕他直言,我应该考虑去看看心理或精神医生,他可以给我他医生的电话。此外,他还建议我每天至少要睡八个小时,戒酒,一定要做大量运动。因为通过运动,小脑和下丘脑会释放大量血清素。我打断了他:

“为什么你不去取那辆甲壳虫?你在那儿躺着做什么?”

“我吗?我就在这里待着,在脑子里‘制造’一些想法。”

“什么叫‘制造’想法?想法可不是‘造’出来的。”

“你什么想法都不会有。我有。有很多。一大群一大群、一大堆一大堆的想法。”

“哦是吗?什么样的想法?”

“比如说现在,我就在想河马这种生物不仅危险,而且实在令人讨厌,应该被消灭。”

“这想法够深刻的,”我强装出讽刺的语气说,“还有什么其他想法?”

“我也在想,意大利政治简直可笑;街上的流浪狗虽然性格温顺而且极为自由,但可能会变得暴力;到处都是爱折磨人的夫妻;人们因为恐惧而变得顺从;《小王子》成为了四十来岁艳俗女人的读物;公历里有那么多的圣人节日,这根本毫无意义。”

“哦。”我说。也可能我没说出口,也可能我只是叹了口气,也可能吸了口气。

“比如,我还在想:你之所以忘记取车,可能和‘撒网的比喻’有关。”

“这又是哪门子比喻?”

“闭嘴!你给我听好了。”

天国也仿佛那撒向海中、捕捉各种鱼类的渔网。渔网满了,人们便将它拉回岸边。人们坐下,从网中捡出好鱼、扔掉坏的。世界末日也会如此:横空出世的天使们,从正义之人身边将坏人挑出,并将后者扔进火炉。从那里传出的,是鬼哭狼嚎和咬碎牙齿的恐怖声响。

“我一点都没听懂。”我说。

“你不觉得可疑吗?”

“有什么可疑的?”

“你就是个没牙的可怜虫,世上的人与物你忘个一干二净。你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也许吧。”我说。栖息在我体内的愧疚小思绪从胸口中央逐渐扩张开来。

“你个无足轻重、爱撒谎、平庸、臭记性、长着小瘦腿儿的方希乌尔,现在你会去取我的车了吧?”

“好吧,也许吧。”

小丑陷入了沉默。这沉默持续了一段工夫,足以使我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对话已经结束了。小丑说的话也许有些道理。也许我的确应该为第一个小丑取来他的卸妆膏,为第二个小丑把他妈妈的车找回来。另外,我也无其他事情可做。但是,走之前我必须问清楚车停在哪个停车场、卸妆膏又被放在哪里。我耐心地等着,等着那人声再次响起。

十五六岁的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小丑让我心中产生了异乎寻常的恐惧。当时我在巴尔德拉斯地铁站,身边是少年时期的唯一一位好友,外号“小棍子”的切马·诺维洛。大约刚过晚上十一点,我俩刚从墨城市中心一个小酒馆玩完骨牌回来。除了等末班地铁的我和小棍子,车站里空无一人。突然,我俩听到了一声重重的叹息,然后立刻传来喘粗气的声音。然后又是一声叹息,然后喘粗气,然后叹息。我们环顾四周:车站里什么都没有,连个鬼影都没有。然后,小棍子离开我跑到站台通往间层的楼梯上去了。他瞬间呆住了,整个人都僵在那里,立刻招呼我过去,手指放在嘴边做出嘘的手势。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在楼梯末端的台阶上,蹲着个裤子褪到屁股一半、正在尽情大便的小丑。我试图压住从肺部反上来的似打嗝般的爆笑冲动,但还是没忍住。我那笑声像是喘息,被自我抑制的消音器过滤。小丑抬起头,瞪着我们:他仿佛一只毫无戒备的动物,与潜在的捕食者四目相对后,立刻发现其实对方才是真正的猎物。他半提裤子向我们扑来。我们俩拔腿就跑:我觉得那次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