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8页)

“这样一来,”我说道,“餐馆不就可以资助革命了吗?”

“好想法。”将军脸顿时放出光来,说道。我注意到,夫人眼睛瞟向天花板,猜想这大概是她的主意。“丁点大还是不丁点大,反正,我们这种餐馆在洛杉矶还是第一家。”将军说道,“甚至可能是全美国第一家。你也看到了,我们同胞多想尝尝家乡味道。”才上午十一点半,每张餐桌,每个包厢,坐满用餐的人。他们一手用筷子一手用勺,喝着汤吃着菜。餐馆里弥漫着只有在家乡才闻得到的香味,回荡着只有在家乡才听得到的声音:叽叽喳喳的越南话,吧唧吧唧的大快朵颐声,两种声音像比赛,一个比一个响。“可以这么说,我们开餐馆不是给自己赚钱。”将军说道,“利润全部用于光复运动。”

我问,有谁知道开餐馆的真正目的。夫人说道:“可以说谁都知道,也可以说谁都不知道。它是秘密,但又是公开的秘密。上这来的人,吃得有味,因为他们知道在为革命出力。”“讲到革命,”将军说道,“一切差不多准备就绪,连服装也到位了。都是夫人一手操办的。夫人还组织妇女做了不少后勤事情,包括制作旗子。还有夫人组织的活动,那场面真是壮观!你错过了夫人在奥兰治县组织的欢庆越南新年的活动。你真该亲眼看看那场面才好!我等会给你看照片。当时,现场所有人,见到我们的男人穿着迷彩服、军装,举着国旗,又是流泪又是欢呼。我们已组织起第一批志愿者,几个连,都是老兵。他们每个周末训练。我们将从他们中遴选一批精英,实施下一步行动。”将军将身体探过桌面,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我们准备先派遣一队侦察人员去泰国。任务是,与在那边的我们前哨基地人员取得联系,摸清从泰国去越南的陆路情况。克劳德说了,时机已基本成熟。”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邦参加吗?”

“当然。他这样的好员工,我实在不愿放走,但是,有谁比他更适合这样的行动?你怎么想?”

我此刻想的是,从泰国到越南的唯一陆路,要穿越柬埔寨或老挝,为了不被发现,须避开大道走险路,穿越瘴疠弥漫的崇山峻岭、草深树密的丛林,沿途只有面目狰狞的猴子、吃人的老虎以及充满敌意、如惊弓之鸟不可能帮助我们的原住民。这些人烟稀少的蛮野之地,对于拍电影再理想不过了,但对于执行一项几乎肯定不成功便成仁的任务,却是凶地险境。关于这点,我无需提醒邦。我这个走火入魔的兄弟,已主动要求参加这次行动。他不是不清楚活着回到美国的希望非常渺茫,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这样才主动请缨。我看着自己的手,看着刻在手掌上的红色伤疤,蓦地感觉到身体的轮廓、大腿下压着的椅子和维系我身体、生命的脆弱力量。不必花多大力气就能瓦解这股力量,而大多数人想当然认为它坚不可摧。其实,只是没到那个节点。“我想的是,”我不愿细想下去,说道,“邦如果参加,我也该参加。”

将军很高兴,拍了拍手,转向夫人。“我没说错吧?我就知道他也会主动要求的。上尉,我从没怀疑过你的勇气。不过,我清楚,我想你也清楚,你留下来帮我谋划、管理后勤,作用更大,更不要说筹款、跟外界打交道等等,还要你做。我跟议员说过,在美国的越南人正在募集资金,到时派一个援助小组去泰国,帮助那里的越南难民。我们目前做的,某种意义上,就是这件事情。还不够,我们须继续游说,争取更多理解和支持。”

“或者说,至少给他们一个理由,让他们好歹装着相信,这是我们的事业。”

将军很是满意,点点头。“完全正确!我知道,不让你去,你会失望。但两利相权取其重。你在这比去那边更能发挥作用。再说,邦能照顾好自己。好啦,快中午了。我想,该喝杯啤酒了,怎么样?”

我的目光越过夫人的肩,落在墙上的钟上。钟两边分别是一面旗子与一张推销新品牌啤酒的海报。海报上是三个穿比基尼的年轻女子,乳房丰满坚挺,形状大小恰似小孩玩的气球。旗子是已垮台的越南共和国国旗,底色一片亮眼的黄色,其上三道同样亮眼的红杠。将军不止一次提醒我,它是自由越南人民的旗帜。我无数次见过国旗,也经常见这种海报,但还是头次见到这种钟。钟用硬木刻凿而成,呈越南地图形状。见钟如见国,思乡便看钟,因此,分钟与时钟的指针安在越南南部,钟盘上的数字则众星捧月般绕着西贡。制作钟的匠人也流亡海外,理解同胞,知道他们希望钟就该是这种设计。我们如今是离乡背井的难民。之所以是难民,不仅从空间方面看,更要从时间方面看。重返失落的家园,路再遥远也有尽头,而何时走完这段路,却可能遥遥无期。因此,对于背井离乡的人,首要问题永远是时间:我何时才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