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8页)

在这里,没死的睡觉去了,将死的反倒醒着。连续三个凌晨,村庄回荡着“演死人的越南人,各就各位了”的喊声。应着喊声,几十个缺胳膊少腿演死人的男人,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像一群从地底下冒出的僵尸,摇摇晃晃走出当作化装室的帐篷。有些人一条腿给曲着绑住,手搭着战友,用另一条腿一颠一颠地走路;匀出来的手则拿着白骨外杵的假腿,躺到地上,将假腿摆在身旁。有些人一只胳膊隐在衬衣里,空袖管一晃一晃,另只手拎着惨不忍睹的假胳膊。有些人捧着假脑浆。有些人则小心翼翼握着一把像自肚子里迸裂出来的肠子;肠子其实是白色油亮的生香肠。这是韩力灵机一动想出的点子。拍摄时,韩力适时放出流浪狗,饿极的狗扑向肚子炸开的尸体,疯也似的撕咬内脏。尸体是巢穴里的精共,更多的精共在汽油弹打击中化成灰烬,冒着青烟。没死于轰炸与烈焰的精共,或被子弹打死,或被刀捅死,或被其他什么东西砸死,或在与美国特战队队员、村庄民兵肉搏时被掐死。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姿势怪异。当然,死的不只是精共,还有许多不幸的没名没姓的村庄民兵,以及四个折磨平轮奸梅的越共。沙姆斯,贝拉米,用最合适的报仇方式,用荷马史诗描述的报仇狠劲,用卡巴刀结果了四个越共性命。这时的画面:

俩人喘着粗气,站在战场上。地面上的余烬,黑烟袅袅,嘶嘶作响。

沙姆斯:听到了吗?

贝拉米:我什么也没听到。

沙姆斯:没错。是和平的声音。

但愿如此!不过且慢,影片没有就此结束。只见一个老妇从精共藏身的洞穴里哭天喊地冲了出来,扑在她的精共儿子的尸体上。沙姆斯和贝拉米怔住了,随即认出她来,肮脏下等妓院的鸨母。她一口黑牙,平日里和和善善。特战队队员常光顾妓院,隔三差五染上性病。

贝拉米:天哪,妈妈桑原来是越共。

沙姆斯:他们都是,孩子。他们都是。贝拉米:怎么处置她?

沙姆斯:由她去吧。我们回家。

沙姆斯将西部片、侦探片、战争片讲的最基本生存守则忘个精光:

永远不要背向敌人或受到伤害的女人。他们刚转身,愤怒的妈妈桑抄起儿子的AK-47步枪,从背后向沙姆斯一通狂扫,子弹由臀部向上至肩胛骨射进他的身体。贝拉米一个急转身,扣动扳机,将弹匣里余下的子弹射向妈妈桑。她倒在地上。表现她的死用了慢镜头,十四道逼真血柱自体内喷射出来,她顿时变成血人。为制造喷血效果,韩力在她身上安置了由他操控的十四个小炸点,此外,在她嘴里放了两个,由她自己咬炸。“味道太恶心了。”事后,我替她擦嘴和下颏上的假血。她说道。“我演得像吗?”“简直震撼。”我说道,“没谁演得出你这种死。”她听了极为满意。

当然,她的死不能同“绝对主角”的死相提并论。为确保无人敢称亚细亚·秀或詹姆斯·尹的表演盖过他的表演,“绝对主角”要求,他的死必须拍十八遍。不过,对“绝对偶像”的表演要求更高,他得将绝对主角饰演的临死的威尔·沙姆斯紧抱在怀里,要知道,影片拍了七个月,“绝对主角”没洗过一次澡。没哪个军人会放过任何可淋浴或盆浴的机会,哪怕只是用肥皂就着钢盔盛的冷水擦擦身子也成。但是,“绝对主角”不以为然,我行我素。他的戏开拍前一天晚上,我向他提到真正军人也洗澡的事。他瞪着我,露出既怜悯又想笑的表情,我已很习惯这种表情,它的含义是:我的裤裆门洞开,且里面什么玩意都看不到。“正因为没有军人这么做过,现在我来做这事情。”他宣称道。如此一来,谁也不敢与他同桌用餐,谁也不敢站在距他十五乃至二十英尺范围内的地方。他散发出的恶臭可苦了“绝对偶像”,每次拍摄,“绝对偶像”不得不俯身紧紧抱着“绝对主角”,给熏得涕泗横流。“绝对偶像”还得哽咽着将耳朵贴近沙姆斯,听他气若游丝的遗言:“婊子!婊子!”

沙姆斯一死,表演舞台全给了贝拉米。他开始呼叫,请求美国空军采取弧光行动(1),打击精共巢穴。他的上空飞来一架并没出现在画面里的B-52“同温层堡垒”轰炸机,一颗不剩将三万磅“笨弹”(2)倾泻到精共巢穴,目的不是炸死活人,而是清理地面上的死人。轰炸是场胜利者在精共尸体上的狂舞,是将敢对美国不恭的人从地球上彻底清除,是向世界宣告:“我们忍不住这么做,因为我们是美国人。”这场轰炸是规模空前的电影工业制作,需要挖数条深沟,往沟里倒入两千加仑汽油,布放一千枚烟幕弹、数百支磷光弹、几十根雷管以及不计其数的火箭弹、闪光弹、曳光弹,营造出精共军火库爆炸效果。据剧本,精共军火均由中国、苏联提供。剧组人员一直盼着这个时刻。“在这样的时刻,”最后一周,大导演将剧组人员集中起来,宣言般说道,“我们让世界看到,制作这部影片无异于参战。将来你们子孙问起,在越战中,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就可以回答:‘我制作了这部影片。我创作了一件伟大艺术品。’何以知道制作了一件伟大艺术品?这就是,它跟现实一样真实,而且有些画面比现实还要真实。人们会忘记这场战争;关于这场战争,教科书里只有片言只语;学生们甚至懒得去了解这场战争;幸存者不复在人世,尸体化作了尘土,对他们的回忆少而又少,对他们的情感归于冷寂,但很长时间里,这件艺术品仍将光芒四射。它不仅反映了这场战争,本身就等同于这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