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6页)

“我后来发现,”他说,“你做每件事都是在回应某项请求或建议。发出请求或建议的那一方或者在你心里,或者来自外界。这些建议有好的、值得称道的,也有特别有趣的,但多半都很糟糕,是很大的罪孽。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

“依我看,坏与好的比例应该是三比一。”

要我说,应该有六比一。

“所以,我决心从此对一切建议、请求或询问,不管来自内心还是外界,一律都回答‘不’。这是唯一简单、保险的做法。一开始确实很难做到,得要很大的勇气,可我到底坚持下来了,而且几乎没有彻底中断过。我已经很多年没说过‘是’了。我拒绝了很多请求,否认了很多说法,谁都比不过我,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我什么都拒绝,什么都否认,什么都反对,已经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

真是奇妙而独特的人生态度。太有趣,太有用了,简直字字珠玑,非常非常有教益。

“太有趣了。”我对老头儿说。

“这办法叫人安心、知足。”他说,“别人要是预知了答案,就不会再来问你问题。而不可能实现的想法,也不会跑进你脑袋。”

“你一定觉得很讨厌吧,”我试探道,“比如说,我要是给你倒杯威士忌……”

“我没什么朋友,”他回道,“但他们通常都知道怎么向我发出邀请,让我既能守住自己的原则,又能接受送上的美酒。我不止一次被问会不会拒绝这样的邀请。”

“你的回答还是‘不’?”

“当然。”

对此,乔倒是没说什么。但我感觉,他应该不会喜欢这番肺腑之言。他在我体内好像颇不自在。老头儿似乎也有些烦躁,他出神地望着茶杯,像是面对一份圣餐,然后开始喝茶,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真是圣人啊。

我转身看他,生怕他的谈兴突然大减。

“刚才地板下面的黑匣子呢?”我指着地上的洞口问。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你不想告诉我?”

“不。”

“你不许我把它拿走?”

“不。”

“那黑匣子呢?”

“你叫什么名字?”他冷不丁地问。

这问题让我很惊讶。它和我的话题毫不相干,可我居然没发现。因为我忽然惊觉,这问题看似简单,却没法回答。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记得我是谁。我不确定自己是从哪间屋进来的,进来干什么。除了找黑匣子,别的事一概稀里糊涂。不过,我知道那人叫马瑟斯,他已经死了,被打气筒和铁锹砸死的。我没有名字。

“我没有名字。”我回道。

“你要是都没法签收,那我怎么能告诉你匣子在哪儿?这也太不正规了。我还不如送给西风,送给烟斗里喷出的烟。要是银行寄来什么重要文书,你怎么处理?”

“取个名字还不简单,”我说,“多伊尔、斯帕尔德曼就挺好,奥斯威尼、哈迪曼、奥加拉也不错。我可以自己选,不用像多数人那样,一辈子只能用一个名字。”

“我不太喜欢多伊尔这名字。”他随口说道。

你的名字叫巴里。巴里先生,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只要这位大艺术家一出现在罗马圣彼得大教堂的阳台上,马上就会有五十万观众拥入广场。

幸亏这些话别人听不见。马瑟斯正打量着我。

“你什么颜色?”他问。

“什么颜色?”

“你应该知道你有颜色吧?”

“别人倒是常说我的脸很红润。”

“我不是指这个。”

仔细听着,他的话很有意思,也很有教益。

我发现我得很小心地提问。

“你不愿意解释一下这颜色的问题吗?”

“不。”他回道,一边往杯子里又倒了些茶。

“你该知道风是有颜色的吧。”说着,他在椅子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然后又换上一副亲切的表情。

“我从没留意过。”

“关于这一学说,各国古文献当中都有记载。[8]世界上总共有四种风,八种次级风,每种都有特定的颜色。东风是深紫色,南风是很美的亮银色,北风是深黑色,西风是琥珀色。过去的人都能辨别风的颜色,会整天坐在山坡上,静静欣赏美丽的风,看它们的起伏,看颜色的变化;有时,风还会像婚礼彩带那样缠在一起,非常奇妙。那可比低头看报有趣多了。次级风的颜色比较微妙,不太好形容,像介于银和紫之间的红黄色,黑与棕之间的灰绿色。试想下过一场凉雨以后,乡间吹起绯红的西南风,那是何等美妙啊!”

“你能看见风的颜色?”我问。

“不能。”

“你刚才问我是什么颜色,难不成人也有颜色?”

“人的颜色,”他缓缓地说,“是指他出生时风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