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6页)

这样的情景很难用文字描述,它给我麻木的心灵带来了莫名的震撼。比如,两人究竟坐着对视了多久,我并不清楚。在那不可思议的间歇里,几年或几分钟可以同样轻松地被吞噬。早晨的阳光在眼前消失了,满是灰尘的地板在脚下化为乌有。我的全身已经融化,只剩下惊讶的眼神,从我所在的位置逐渐移向房间的另一个角落。

记得当时目睹几件事的发生,完全是冷眼旁观的态度,仿佛我坐着就是要留意看到的一切,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用操心。马瑟斯的脸看着挺吓人,脸中间的那双眼睛更是让人发怵;相比之下,其他部分就显得亲切多了。他的皮肤就像褪色的羊皮纸,有褶子,有皱纹,透着一股神秘莫测的气息。但最恐怖的还是那双眼睛,感觉很不真实,就像电动或机械的道具,“瞳仁”正中央有个小孔,那后面才是真正的眼睛,在暗中冷冷地向外窥视。也许,这样的想法毫无事实根据,但却让我十分忐忑,让我不停猜想那真眼的颜色与质地,猜它到底是不是真的,又或者也是只假眼,和第一只假眼一样,也有个小孔。而真眼则可能就在千千万万只这样的假眼后面,透过无数小孔排列而成的“镜筒”向外窥视。再看那眼皮,跟奶酪似的,很沉重。它偶尔也会慢慢垂下来,有气无力,然后重又张开。马瑟斯身上松散地披着一件酒红色的睡袍。

我心烦意乱,心想这也许是他的孪生兄弟吧。正这么想着,就听有人说:

不太可能。你仔细瞧他脖子左边,那儿贴着块橡皮膏还是绷带什么的。喉咙和下巴那儿也有绷带。

我绝望地看了看,果不其然。不用问,这就是我杀死的那个人。他坐在椅子上,与我相隔四英尺远,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他坐得挺直,纹丝不动,好像很怕撕扯到身上的伤口。而我则因为抡铁锹时用力过猛,整个肩膀都还僵硬着。

可这说话的人又是谁呢?他说的话没有吓到我。我听得清清楚楚,但我知道这声音并非来自外界,和椅子上那老头儿毛骨悚然的咳嗽声不一样。它来自我的内心,来自灵魂深处。我从没相信过灵魂的存在,但此刻我知道我是有灵魂的。而且,我的灵魂很容易亲近,年纪比我大,做什么都是为我好。方便起见,就叫他乔吧。知道自己并不孤单让我稍感安慰。乔是在帮我。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就不多说了。在这糟糕的处境中,理智并没什么用。我知道,老马瑟斯被打气筒打翻在地,被铁锹劈死,然后被埋到土里,万无一失。但我也知道,此刻这个人正与我共处一室,正默默地望着我。他身上绑着绷带,可眼睛还会动,右手和心眼都会动。也许,路边杀人只是一场噩梦。

肩膀僵硬,这可不像是在做梦。不,我回道,有时噩梦会像现实一样累人。

我偏执地认为,与其相信记忆,还不如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决定不动声色,先跟老头儿聊几句,跟他打听黑匣子的下落,看他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说起来,我们之所以落到这地步,还不都是那匣子造成的。我决心要勇敢一点,因为知道自己处境很危险。我知道我会疯掉,除非我从地上爬起来,言行尽量正常一点。我别过脸去,不再和老马瑟斯对视,然后小心地站起来,在离他不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再度把视线对准他。我的心脏暂停了片刻,接着又恢复了跳动,像锤打一样,缓慢而沉重,整个人都像在发抖。他仍然纹丝不动,只剩还能活动的右手握着茶壶,然后勉强抬起手,咕咚咕咚往杯子里倒了一杯茶。我换了位置,他的视线也跟着转过来。此刻,他正在重新打量我,还是同样呆滞、漠然的表情。

我突然开始张嘴说话。字眼从嘴里倾泻而出,就像是机器生产出来的。起初,我的声音还有些抖,但渐渐地,越来越厚实,越来越洪亮,直到整个房间都能听到。我不记得一开始说了什么,想必多半是不知所云的胡话。可是,我很喜欢舌尖发出的这种噪音,因为它很自然,很健康,让人觉得安心,至于说什么反倒不怎么在意了。

刚开始,老头儿没有动弹,也没有说什么,但我很肯定他在听我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摇头,我确定听见他在说“不”。老头儿的反应让我很激动,我说话开始变得很小心。他不回答有关自身健康的问题,拒绝透露黑匣子的去向,甚至否认这是个阴晦的早晨。他的嗓音很刺耳,也很奇特,就像爬满青藤的钟楼上生锈的古钟发出的嘶哑声。除了“不”这个字,他什么也没说。他的嘴唇动也不动,我断定他的牙全掉光了。

“你是死人吗?”我问。

“不。”

“你知道钱匣在哪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