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6页)

“不。”

说着,他的右胳膊又做了个剧烈的动作——他把热水咕咚咕咚倒进茶壶,再往自己杯子里添了些茶水,然后又开始直视我。我沉思了片刻。

“你喜欢淡茶吗?”我问。

“不。”他说。

“那你喜欢喝茶吗?”我又问,“浓茶?淡茶?不浓不淡的茶?”

“不。”他又说。

“那你为什么还喝?”

他摇摇头,脸色蜡黄,什么也没说,表情甚是痛苦。然后又张开嘴,倒了满满一杯茶,就像牛奶工人把一桶牛奶倒进搅拌器。

有没有发现什么?

没有,我回道,就一幢诡异的房子,还有个怪老头。跟这人说话真累。

我发现自己说话足够小声。每当心里念叨着什么,或者说出来,又或者考虑要说什么,我都会觉得比较踏实、正常。可一旦静下来,心里就发慌,仿佛一条厚毛毯包住了头,让人窒息,让人畏惧死亡。

你没发现他的回答很特别吗?

没有。

你没发现他只有否定回答吗?不管你问他什么,他都说“不”。

还真是,我说,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好好想想。

等我回过神来再看老马瑟斯,发现他好像睡着了。他弓腰坐着,面前有一杯茶,像一块石头,又像是木椅的一部分,早就死透,早就变成了石头。眼皮耷拉下来,差不多盖住了整只眼睛。搁在桌上的那只右手像死了一样,毫无生气。我平定了一下思绪,向他提了个很尖锐的问题。

“问你个问题,能直截了当回答吗?”我说。他身体动弹了一下,微微睁开眼睛。

“不。”他回道。

这回答果然与乔的敏锐观察相一致。我坐着想了会儿,直到彻底理清了思路。

“问你个尖锐的问题,你会拒绝回答吗?”

“不。”他说。

这回答让我很高兴。这说明我已掌握他的心理,甚至跟他争论起来,就像两个正常人。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些事,可我终于认识到是自己弄错了。

“那好,”我不动声色地说,“你怎么总是回答‘不’啊?”

老头儿开始有些坐不住了,还没开口就先倒了一杯茶。他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

“一般来说,回答‘不’总比回答‘是’要好些。”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老头儿似乎谈兴很浓,就像已经憋了好几百年。我打开了他的话匣子,这似乎让他感到欣慰。我甚至觉得他还冲我笑了笑,但这肯定是早上光线太差造成的幻觉,又或许是油灯影子跟我开的玩笑。他深饮了一口茶,坐等着,诡异地看着我。此刻,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两颗眼珠正在起皱的眼窝里滴溜直转。

“你不想告诉我为什么吗?”我问。

“不。”他回道,“我年轻时生活很不如意,所以把多半时间都耗在了各种爱好上,其中最难割舍的就数‘第一号’。另外,我还是某个堆肥生产商协会的创始会员。”

我马上想到了约翰·迪夫尼,想到家里的田产和酒馆,进而想到那个可怕的下午,我们等候在潮湿、冷清的路边。这时,我又听见了乔的声音,口气较之前严厉,像是故意要打断我那些不愉快的回忆。

没必要问他“第一号”是什么,恐怖的犯罪故事咱们可没兴趣。你好好想想。问问他,这些跟“是”和“不”有什么关系。

“这跟‘是’和‘不’有什么关系?”

“幸好,”老头儿根本不睬我,“过后我发现了自己的错误,预见了这么做的后果,所以及时改正了错误。于是,我就退了出来,希望更好地了解这世界,了解为什么人活得越久,日子就变得越乏味。你猜,我冥思苦想,最后发现了什么?”

我心里又高兴了一下。他居然向我提问了。

“什么?”

“说‘不’要比说‘是’好。”他答道。

我心想,怎么又兜回来了。

恰恰相反,是越走越远了。我开始认同他的想法。“不”是一条普遍法则,这里面学问可大了。你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在沉思的时候,”老头儿说,“会把自己造的孽全摊开,放在桌上。不用说,那桌子肯定很大。”

说着,他自己干笑了一声。我也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希望他接着往下说。

“我把自己造的孽严格审查了一遍,掂掂分量,从不同角度进行观察。我自问当初是怎么造的这些孽,在什么地方,和谁在一起。”

多么有益的教诲,句句在理。好好听着。让他接着往下说。

“请你接着往下说。”我恳求道。

我承认,这时我感觉身上咯噔了一下,就在离肚子很近的地方,仿佛乔将手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接着又像猎犬似的,竖起柔软而机敏的耳朵,生怕错过一字半句。老头儿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