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死者听得见(第3/5页)
“你不怕上帝惩罚,她还没咽气就给她唱丧歌?”玛拉玛特尼娅大婶说。
“嗨!你不想着她的那些箱子、衣服、鸡、兔子、店里的货物,还等什么灵魂归天,能拿就拿!”
她说着就站了起来,玛拉玛特尼娅大婶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们解下黑头巾,散开稀疏的白发,抓住床沿。雷妮奥大婶先起了个头,一声拖长的尖叫,令人毛骨悚然。
左巴扑过去,揪住两个老婆子的头发,把她们扔到一边。
“闭嘴,没看见她还活着吗?”他吼道。
“老混蛋!”玛拉玛特尼娅大婶又把头巾系上咕哝着说,“从哪儿掉下来这么个多管闲事的家伙!”
霍顿斯太太,这位饱经沧桑的老歌女听到尖叫声,美妙的幻象消失,海军上将的旗舰沉没,烤肉、香槟和喷香的大胡子不见了,她又躺在天涯海角一张发臭的死亡之床上。
她做了个想起来的动作,仿佛要逃脱,但又躺了下来,发出无力的哀鸣:“我不想死!我不想……”
左巴俯身看她,用他结满老茧的手去抚摸她滚烫的前额,把散落在她脸上的头发拨开,他的双眼充满泪水。
“别说话,别说话,亲爱的。我在这儿呢,我是你的左巴,别害怕……”
一下子,幻想如同一只海蓝色的巨大蝴蝶又回来了。垂死的人抓住左巴的大手,慢慢伸出双臂抱住左巴低下的脖子。她的嘴唇动弹:“亲爱的卡那瓦洛,我亲爱的卡那瓦洛……”
十字架滑落在地上,摔碎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嗨!伙计,来啊,把鸡放上,水开了。”
我坐在角落里,眼泪不时涌上来。
这就是人生,五花八门,杂乱无章,冷漠、邪恶……无情。这些人,围观着这个来自世界尽头的老歌女,抱着一种残酷的欢乐心情,看着她死去。仿佛她并不是个人,而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只奇异的彩色大鸟,折断了翅膀落在海滩上。
左巴脸色苍白,把搂在他脖子上的手轻轻拽开,直起身子,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好像什么都辨认不清,又擦了一下眼睛。
病人肿胀的脚动弹着,嘴咧开,抽搐了一下又一下。被单滑落在地,露出半裸的身子,满身大汗,皮肤青黄。她发出像杀鸡时不大的一声刺耳的尖叫,然后就一动不动,两眼睁大、惊惶、呆滞。
鹦鹉跳到笼子下层抓住栏杆观看。左巴向他的情人伸出一只大手,非常温柔地给她合上眼睛。
“快来帮忙啊!你们来啊,她死了。”哭丧婆们尖声喊叫着向床上扑去。
她们发出一声长嚎,前后摇晃身子,攥起拳头捶胸。单调哀戚的动作使她们迅速进入轻微的催眠状态。多年沉积胸中的忧伤像毒药般侵入肺腑,心窍顿开,哀歌突发。
“你不应当躺在地下……”
左巴走到院子里。
他看上去想哭,但在女人面前不好意思。记得有一天他曾对我说:“哭鼻子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但只能当着男人哭。男人之间彼此了解,不是吗?这没什么可害臊的。可是在女人面前就要坚强。因为如果我们也哭天抹泪,那么脆弱的女人该当怎样呢?那不就全都完了!”
人们用葡萄酒给死者擦身,给她装殓的老婆子从柜子里拿出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然后往她身上洒上一小瓶花露水。从附近菜园飞来的苍蝇落在她的鼻孔、眼睛周围和嘴唇间。
黄昏来临,西天柔美宁静。镶着金边的朵朵红云,在深紫色的晚霞中缓缓前行,时而形如船舶,时而变成天鹅,继而又宛如棉絮丝缕制作的神奇怪兽。透过院中芦苇,可以看到远处大海波浪滔滔,银光闪烁。
两只吃得饱饱的乌鸦从无花果树上飞起,落在院中石板地上昂首踱步。左巴怒气冲冲地拾起一块石头朝它们扔去。
村中游民惯盗聚集在院子的另一角狂吃滥饮。
他们把厨房的大桌子搬了出来,到处搜寻,找出杯盘刀叉,从食物贮藏室里抬出一坛子葡萄酒,鸡也煮熟了。这时,人人欢天喜地,大吃大喝,杯盘狼藉。
“愿上帝拯救她的灵魂!宽恕她生前的所作所为!”
“愿所有的情人都变成天使,护送她灵魂归天!”
“唉!盯着点儿老左巴,”曼诺拉卡斯说,“他扔石块打乌鸦!这一下他成光棍了。我们请他来喝一杯,悼念他的老情人。喂!左巴,请过来!”
左巴转过身来。
桌上摆得满满的,刚出锅的鸡在盘中冒热气,红酒在杯中闪烁。桌子周围坐满壮实的小伙子,他们被太阳晒得黝黑,扎着头巾,充满青春活力,无忧无虑。
“左巴,”曼诺拉卡斯小声说,“你得挺住。这才显示出你真正是个好样的!”
左巴走了过去。一杯,两杯,三杯,全都一饮而尽,又吃了一条鸡腿。大伙儿跟他搭讪,他不搭茬儿。他大吃,大喝,一声不吭。他注视着老情人僵卧着的房间,听着从敞开的窗户传来的哀歌。哀歌时断时续,间以叫喊声、争吵声、柜门开关声和沉重而快速移动的脚步声,然后又恢复成单调、绝望、柔和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