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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曾看到艾琳穿成这样去她父亲马龙的药店。他吓了一跳,都替马龙感到羞愧。

“可怜的马龙呀。”

“您为什么这么说呢?”舍尔曼问,他被法官语气里流露出的同情心和神秘莫测触动。

“恐怕马龙先生不久于世了。”

舍尔曼其实对马龙并不关心,也不想装出关心的样子,于是只是简单地说了句:“他要死了?这真糟糕。”

“死亡是非常糟糕的事情。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没人知道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是不是非常相信宗教呢?”

“不是,我一点儿也不相信。我是怕……”

“您为什么总拿铲煤球和弹竖琴说事儿?”

“哦,那就是一种比喻的说法。如果我被送到那种地方,还不如和其他罪人一起去挖煤呢,我一定认识比我先去的人呢。但是如果我上了天堂,上帝啊,我就学习音乐吧,像瞎眼汤姆或者卡鲁索[42]那样,这其实一点儿不可怕。”

“那您怕什么?”舍尔曼问,他很少会想到死。

“空虚,”老人说,“一种无限的空虚和黑暗,只有我孤单一人。没有爱,没有吃的,什么都没有。就那么躺在一片永恒的空虚和黑暗中。”

“我也不会喜欢这样的。”舍尔曼随口说。

法官想起上次他的中风,那情景历历在目,虽然他和别人说自己只是“小中风”或者“轻微脊髓灰质炎”,但他自己清楚,那是真正的中风,差点儿要了他的命。他记得跌倒对他的打击。他用右手去摸那只麻木的手,没有任何感觉,就只有重量和湿冷,丝毫不能动也没有感知。他的左腿也是只有沉重而没有感觉,当时摔倒后他使劲叫却没人听见,所以在漫长的等待有人发现他的时间里,他隐隐觉得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悄悄地死去了。当时他叫不醒杰斯特,他又拼命叫妻子蜜西,还呼喊过自己已故的父亲,还有他的哥哥波尤——不是想去见他们,是为了安慰他痛苦的灵魂。直到凌晨人们才发现他倒在地上,他被送往市医院,然后他才又活过来。慢慢地他麻木的四肢开始一点点恢复知觉,但那个打击让他感觉迟钝了,不许抽烟喝酒让他生活增加了烦恼,不能走路,左手不能举起来,他让自己玩填字游戏解闷儿,读悬疑小说,自己玩纸牌。在医院的日子没什么可盼望的,除了等着开饭的时间。但医院的食物也让他吃腻了,虽然每次他都把端过来的盘子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突然之间联邦货币的念头就跳到脑子里来,这想法就这么自己跳到他脑子里,就像小孩子突然想起一首歌唱起来一样自然。一个主意就引出另外一个,于是他就开始思考、创意和做梦。那是十月份,早晚城市里已经有点儿凉意了,米兰火辣辣的夏天已经过去,此时太阳就像蜂蜜那样纯洁干净。思考的力量带来更多的思考。法官告诉营养师如何煮可口的咖啡。无论在医院还是在家里,他很快就可以从床上撑着坐起来,走到衣柜去,然后在护士的帮助下,从衣柜再走到椅子旁。他的牌友们来了他们就玩扑克,但是他生命真正新的能量是来自他自己的思考和梦想。他很愉快地把自己的想法呵护好,不告诉任何人。不管是塔顿医生还是卫姆斯医生,他们怎么能懂一个伟大的政治家的梦想?当他回到家后,他就已经可以走动,左手也稍微可以用了,生活几乎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他的梦想仍在心里酝酿着。他能跟谁说呢?因为年迈和中风让他无法好好写字。

“要不是中风让我在市医院里足足待了两个月,我身体麻木几乎死了一半,我也真不会有那么多想法呢。”

舍尔曼用一张卫生纸捅着鼻子,没有说什么。

“然而也奇怪,如果我不是经历了死亡的阴影,我也许从没有看到光明。你知道为什么这些想法计划会对我这么宝贵,超乎理性吗?”

舍尔曼看着卫生纸,慢慢放进口袋。然后他开始逗法官,用右手托着下巴,他用自己阴森森的眼睛瞪着法官那双纯蓝色的眼睛。

“你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让你写下来的这些信件有多么重要吗?”

舍尔曼还是不说话,他的沉默把法官惹恼了。

“你还是不准备写这些信吗?”

“我说过不,再说一次,还是不。你想让我把‘不’字刻在我胸口上吗?”

“以前你一直是个很负责的文书,”法官大声说,“但是现在你无动于衷像块墓碑一样冰冷。”

“没错。”舍尔曼说。

“你现在这么不听我的而且也不说明原因,”法官抱怨道,“这么不坦率,就算你现在站在市中心大钟面前,也不会告诉我几点钟。”

“我不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毫不保留地告诉您。有些事我只藏在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