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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马龙不是得了绝症,他也没工夫深思这个问题。但如今死亡就快来临,他躺在医院病床上,看着自己鲜红的血一滴滴流淌,虽然他对自己说,我才不在乎要花费多少医药费,但是他人还在医院里,就已经开始担心每天二十美元的住院费了。

“亲爱的,”玛莎在她每天的探病时间说,“我们去哪里好好旅行放松一下怎么样?”

马龙听了在床上一下子挺直了身体,床单已经被他的汗浸得潮湿了。

“你就是在医院里躺着,看上去也很紧张很焦虑。我们可以再去‘吹石’公园,呼吸呼吸山里新鲜的空气。”

“我不想去。”马龙说。

“……或者去看海洋。我这辈子就见过一次大海,那还是我去我表妹莎拉家呢。她们家在萨凡纳。[37]我听说海滩那边气候很好,不是很热也不是很冷。稍微生活变化一点儿会让你精神好起来的。”

“我总觉得旅游太累人。”马龙没有告诉太太自己在计划秋后去佛蒙特或者缅因州看雪。他悄悄把那本《致死的疾病》藏在枕头底下,他不想和玛莎讨论这本书的内容,那样显得他好像和妻子关系很亲密似的。但是他还是很心烦地说:“我在医院待得难受。”

“我知道有件事你一定喜欢去做,”玛莎说,“你该养成习惯,让哈里森先生下午照顾药店。否则光干活不娱乐会把人变傻的。”

从医院回家后,马龙下午就不去药店了,这让他感到无聊。他想着那些山,北方,雪,还有海洋和所有他没有经历过的生活。他觉得自己怎么可以就这么死去,他还没有好好地活过啊!

上午下班回家,他会洗一个热水澡。然后拉上窗帘努力让自己睡个午觉,但他从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所以怎么也睡不着。比起每天凌晨四五点就醒过来在屋子里绕来绕去,这种无聊和恐惧实在让他难熬。现在下午哈里斯先生帮他照顾药店,可马龙却讨厌这种无所事事。他总是担心有什么事情会出差错,但又会有什么事情出差错呢?少卖一盒“科泰客”卫生巾吗,还是会对病人说出的病情误诊?其实他自己也不该诊断病情的,因为他根本没读完医学院。他最多也只是给出一些建议而已。另外还有其他难题困扰着他。马龙现在瘦了很多,他的西服都显得肥大了。他是不是该去裁缝那里做套新衣服呢?虽然他的衣服还能穿,他还是去了裁缝铺子,而没有去“豪狮迈”[38]买衣服。这家裁缝店他经常去,他在那里订购了一套灰色牛津服装,还做了一件蓝色法兰绒衣服。试穿又很麻烦。另外,他给艾琳的整牙医生付了一大笔钱,但是忘了自己的牙也需要补,突然发现有很多颗牙要拔,牙科医生建议他拔十二颗然后植入假牙,或者做个昂贵的牙支架。马龙决定做牙支架,虽然他知道那玩意儿对自己也没多大帮助。反正死亡找上门来,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关心自己了。

一家新的连锁药店在米兰开张了,虽然他没有马龙店铺的质量和信誉,但是价格便宜,成了马龙的竞争对手,这让他极其恼怒。有时他甚至想是不是他该趁现在还能掌控销售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店铺卖掉,这想法比想到自己要死都让他震惊和烦闷。于是他不去想了。再说玛莎完全可以管理这些财产,必要的时候会很好地处理包括股票、做慈善和信誉等事情的。马龙一天都拿着铅笔在纸上画来画去,写他的资产:药店两万五千美元(这个数字是保守估计,让马龙心安),人身保险两万美元;住宅一万美元,玛莎继承的三座小房一万五千美元……虽然这些资产加起来也不算什么大财富,但也相当可观了,马龙用一支削尖的铅笔算了好几次,还用一支钢笔算了两次。他有意没有把妻子的可口可乐股票算进去。药店的抵押贷款单据两年前烧毁了,而且他的保险也从退休保险转到普通的人寿保险,因为本来就该这样。没有特别庞大的债务也没有按揭要付,马龙知道自己的财政情况现在是比以前好得多,但这并没有给他什么安慰。相对有偿还能力和需要按月付账单和房子贷款,他倒觉得后者让他感觉更好些。因为马龙觉得自己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情,那是从他的账目和数字上看不出来的。尽管他还没有和法官仔细说过自己的遗嘱,他觉得一个男人,一个养家糊口的男子汉,不该这么没有遗嘱就死去。他是不是该拿出五千美元留给孩子们作为教育费用?其余的都留给太太玛莎,或者都留给玛莎,她难道不是个好母亲吗?他听说过丈夫死后财产交给妻子全权处理,结果遗孀用遗产买凯迪拉克轿车的事情。还有的寡妇财产被骗去投到开采凤凰石油油井的故事。但是他知道玛莎绝不会去买什么凯迪拉克轿车或者买其他股票的,除了可口可乐的股票或者AT&T的,她也许会买一些。他的遗嘱很可能写成这样:本人将全部财产的所有金额和房地产留给我亲爱的妻子——玛莎·格林拉夫·马龙。虽然他早就不爱妻子了,他还是很尊重玛莎的判断力,这就是一份普通的遗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