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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龙紧张地坐在那里等着,一条腿盘住另外一条,喉结上下颤动。他说:“我感觉有些低烧。但我一直以为是春倦症。”

“我希望给你做进一步检查。你可以把衣服脱掉,躺在床上——”

马龙躺下了,脱掉衣服的他显得苍白憔悴,这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的脾脏增大了不少。你有没有感觉什么肿块之类?”

“没有,”马龙说,“我在努力想我对白血病的认识。我记得在报纸上看到过一个消息,一个小女孩得了这病,她的父母在九月份给她过圣诞节,因为医生说她很快会死。”马龙绝望地看着天花板上的一个裂缝。隔壁诊所传来一个孩子的哭声,这声音中夹杂着恐惧和自我保护,让马龙听起来就像是从自己身体里发出来的。他问:“我会因为这,呃,白血病,死吗?”

医生没说话,这在马龙看来已经说明了一切。隔壁房间孩子的哭声变得很长,足足持续了一分钟。检查完身体,马龙坐在病床边缘,浑身颤抖,他对自己的懦弱感到厌恶。他细长的双脚侧面长着老茧,这尤其让他讨厌,于是他先把灰袜子穿上了。医生正在角落里的洗涤池中洗手,不知为什么,这也让马龙感到讨厌。他穿好衣服回到桌子旁边的椅子上重新坐下,梳理自己稀疏枯燥的头发,他长长的上嘴唇微微颤动,眼中充满恐惧,一脸脆弱的表情,看上去俨然是一个不治之症的患者了。

海登医生又开始玩裁纸刀,而马龙越看越迷惑,这让他不舒服。这场景带来的记忆让他有一种模糊的羞耻感。他吞了口唾沫,稳定了一下情绪说:“那么,我还有多长时间呢,医生?”

海登第一次把目光停留在马龙身上,注视了一会儿,然后他把目光移开,停留在桌子上摆着的老婆和两个男孩子的照片上,“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如果我是您,我也想知道真相,好安排一些事情。”

马龙几乎说不出话来,但是他的声音从自己嘴里蹦出来,很大很刺耳:“多长时间?”

那只屋子里的苍蝇又飞回来,和街头的嘈杂声一起让这间屋子里的气氛显得更加安静,也更加紧张。“我想我们可以说是一年或者十五个月——当然不能准确估计出来。”医生白皙的手上长着一缕缕黑色的长毛,不停地摆弄着裁纸刀象牙色的刀柄,这情景让马龙害怕,却无法把目光移开。他开始快速地说起来:

“真不可思议,在今年冬天以前,我一直买的是最普通的固定保险。但这个冬天我却转成另外一种了——一种可以给我退休后回馈的保险。——从杂志上看到的广告。说65岁后就可以每月拿到两百美元,一直拿到死。现在想想真是好笑。”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完了他又说,“保险公司得帮我又转回原来的保险去——最普通的那种。大都会保险公司是个很不错的公司,我在他们那都买了二十年了。大萧条的时候跌了些,但我一有本钱就都赚回来了。广告上总是一对中年夫妇,背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里——也许是佛罗里达或者加州。但我和我老婆意见不同。我们计划搬到一个小地方去,比如佛蒙特州或者缅因州。住在现在这种偏远的南部小镇,会让我一辈子对阳光厌倦的。”

突然间马龙停止了喋喋不休,他的最后一道防线崩溃了,想到自己无法预测的未来,马龙开始哭泣。他用一双大手捂着脸,竭力抑制着,那双手因为长期接触酸性物质而显得粗糙。

医生看着桌上他妻子和孩子们的照片,仿佛要从中得到指点似的,他轻轻地拍拍马龙的膝盖:“在现在这个时代,什么事都不是没有希望。科学每个月都有新发现,发现战胜疾病的新武器。也许很快他们就会发现控制疾病细胞的方法了。所以这个时候,我们会想尽办法延长你的生命并让你尽量舒服。这个病还有一个好处——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说‘好处’的话——那就是不会有太多疼痛。我们会尝试一些可行的办法。我希望你能尽快住进市医院去做全面检查,我们给你输血并照X光片。也许这可以让你感觉好受很多。”

马龙努力控制着自己,用手绢拍拍脸,又往眼镜上哈了口气,擦着镜片,然后重新戴上。“对不起,我想我太脆弱了,心里有点儿乱。你说让我什么时候去医院?我想我随时都可以。”

第二天一早马龙就去了医院,并且在那里住了三天。第一个晚上医生给他注射了镇静剂,他梦见海登医生的手,还有桌子上的裁纸刀。醒来时他记起前天在医生诊所里让他产生耻辱感的困扰,那种困扰冬眠在他心头,现在他知道那是从哪里来的了。并且头一次弄明白原来海登医生是名犹太人。他记起一件事,这个记忆如此痛苦,他真该把它忘掉。那是他在医学院的第二年,他考试没通过,不得不退学。那是北方的一所医学院,班上有很多犹太学生。他们都很刻苦,成绩都在平均分以上,没有留给像马龙这样的“平庸”学生一点儿机会。犹太学生把马龙“挤”出了医学院,毁了他当医生的前程,他只好改行学了药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