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死总是千篇一律,只是每个人的死法都千差万别。对马龙而言,它开始得太不起眼了,以至于让他一度把生命的结束和一个季节的开始混同起来。

在马龙四十岁的那个冬天,美国南部的这个城市异常寒冷——白天冰天雪地,泛着白光,到了晚上那冰反射的光芒更是耀眼。三月中,春天带着狂躁的脾气来了,整天刮着大风,这是1953年。春寒料峭,有些花儿早早地开了,天空被风刮得瓦蓝。马龙在早春的天气里有些懒散,时常感到疲倦。他是个药剂师,自我诊断是患了“春倦症”,于是给自己开了些补肝和补铁的药。虽然他很容易累,但还是照常工作:每天他步行去药店,他的店总是主街上第一家开门的铺子,药店晚上六点关门。中午他在镇上一家餐馆随便吃点什么,晚上则回去和家人一起共进晚餐。但是他最近胃口很挑剔,而且体重在下降。马龙个头不矮,可是当他把冬天的衣服换成春装时,裤子显得有些肥大,瘦瘦的双腿似乎撑不起裤子。他的太阳穴有些凹陷,在他咀嚼或吞咽时,喉结在细长的脖子上很突出,可以看到他额角的青筋。但这些并没有引起马龙太多注意。也许他的“春倦症”有些厉害,他又给自己加了一些药——一些传统的硫黄和糖浆之类——还是老办法管用。这种想法给了他安慰,他真的觉得自己好些了,于是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自家菜园的修整工作。结果有一天,在他配药的时候,身体晃了晃就晕倒了。他去看医生,在市医院做了化验。马龙仍然没有觉得有什么严重,不就是个“春倦症”嘛,有些虚弱,然后在一个暖和的天气里晕倒了——仅此而已,很正常。马龙从没想过死,除了在几个黄昏,有些对未来不确定的日子里,或者在考虑买人寿保险的时候才会想到这个问题。他只是一个普通人,过着再简单不过的生活,死亡对他而言是件很稀奇遥远的事。

海登医生是马龙的好客户,也是好朋友。医生的诊所就在马龙药店楼上。化验报告出来那天,两点钟,马龙就上楼去找海登看结果。当他和海登医生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感到一阵难以言状的威胁。海登没有直视马龙,这让海登那张白皙、熟悉的脸庞有些陌生。他跟马龙打招呼的语气有些过分地正式,这让马龙觉得有些奇怪。海登医生默默地坐在桌子后面,手里拿着一把裁纸刀,他盯着裁纸刀,把刀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这种奇怪的沉默气氛让马龙无法忍受,他脱口而出:“化验报告出来了?我一切没问题吧?”

海登避开马龙的蓝眼睛,他看到那眼睛里焦虑的目光。海登把自己不太自然的眼神转向开着的窗户,盯着那里。“我们仔细化验了,在血液里好像有些不正常的东西。”医生终于轻轻开口说话,虽然有些不情愿。

一只苍蝇在沉闷的屋子里飞来飞去,屋子里弥漫着乙醚的气味。马龙意识到事情严重,他无法忍受海登医生不自然的语气,于是开始唠叨起来,怀疑化验的结果也许有错。“我一直觉得你们会查出我有些贫血。你知道我也曾是医学院的学生,我一直怀疑自己血细胞偏低。”

海登医生看着那把他放在桌子上的裁纸刀,他的右眼皮跳了一下。“既然这样,那我们可以从医学角度来谈了。”他的声音更低了,很快地说出下面的话,“你的红细胞只有二百一十五万,所以我们认为有并发性贫血。但是这不是主要原因。你的白细胞非常不正常,非常多——有二十万八千。”海登停顿了一下,摸了一下眼皮,“你大概明白这个是什么意思吧?”

马龙不明白。他因吃惊而感到有些迷惑,屋子似乎突然变得很冷。他只感到在这间寒冷的屋子里有些奇怪和可怕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觉得屋子在晃。海登医生还用短粗的手指转着裁纸刀,这也让马龙头晕。一个心底的遥远的记忆被唤醒,这记忆虽然年代久远,情节模糊,但记忆犹新。此时马龙感到双重的压迫——一方面是海登医生的话带来的紧张,另一方面是那个遥远的令他羞辱的回忆。海登医生白皙的双手上长着很多汗毛,不停摆弄裁纸刀的样子让马龙终于忍无可忍,可是他却无法强迫自己不看医生手上的动作。

“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马龙无助地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并没从医学院毕业。”

海登医生终于放下裁纸刀,递给马龙一个体温表。“请你把它放在舌下——”海登瞟了一眼手表,走到窗口,双手交叉到背后,双脚分开站在那里看着窗外。

“这张片子显示病理学意义上的白细胞剧增,以及并发性贫血症状。不成熟的白细胞占据了主导地位。简单说就是——”医生停顿了一下,重新握着手,踮着脚尖站了一会儿,“总之就是,我们的诊断是白血病。”海登忽然转身,抽出马龙嘴里的体温表,迅速看着上面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