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母对滋干说:“少爷想念母亲是可以理解的,但真正可怜的是你父亲呀。”还说,“你父亲非常寂寞,你要多关心安慰他呀。”等等。她并没有说过母亲什么坏话,但她好像知道母亲和平中的事,对为他们牵线的赞岐抱有反感。自从知道连滋干也被利用之后,就更加憎恨赞岐了。滋干不能去见母亲,也许就跟这件事有关,是乳母加以阻挠所致。乳母曾用可怕的眼光瞪着滋干说:“少爷去见母亲可以,但不要给别人带什么信啊。”

母亲走后,父亲日渐懈怠朝政,常常整天足不出户,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看起来异常憔悴,郁闷压抑。这样的父亲在孩子眼里更加可怕,难以亲近,更何谈去安慰他呢?乳母告诉滋干:“你父亲是个和蔼的人,少爷去看望的话,他一定很高兴的。”有一天,乳母硬拉着滋干的手来到父亲的房门外,说了声“快过去吧”,就打开拉门把滋干推了进去。本来就瘦弱的父亲现在越发瘦了,他眼窝凹陷,银色的胡须乱蓬蓬的,好像刚刚起床的样子,像一只狼似的坐在枕头旁。父亲目光锐利地瞧了他一眼,滋干立刻缩成一团,到了嘴边的“父亲”卡在喉咙里发不出声来。

这对父子互相试探着对视了一会儿,慢慢地滋干内心的恐惧融化了,被一种甘甜而亲切的莫名之感所代替。起初滋干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后来他发觉母亲常用的熏香味充满了这个房间。再仔细一看,父亲的周围摊着一堆母亲穿过的内衣、单衣、和服等各类衣物。突然父亲问道:

“孩子,你还记得这些吗?”

说着伸出骨瘦如柴的胳膊,拎起了一件华丽的衣服的衣领。

滋干走过去,父亲双手捧着那件衣服伸到滋干的面前,随后又把衣服贴在自己的脸上,好长时间一动不动,然后慢慢抬起了头。

“孩子,你也想见妈妈吧?”

父亲用一种寻求共鸣似的亲切语气问道。滋干从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过父亲的相貌。他眼角积着眼屎,门牙掉光了,声音嘶哑,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父亲说话时的表情,说不上是哭还是笑,只是一直盯视着滋干的眼睛,表情执拗而认真,于是滋干又害怕起来。

“嗯。”

滋干只是点头,不敢说话。

于是父亲锁起眉头,不高兴地说了句:

“好了,去玩儿吧。”

从那以后,滋干好一阵没有再去父亲的房间。每当乳母告诉他“你父亲今天也在家”时,他反而尽量不到父亲房间那边去了。父亲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不出来。滋干偶尔路过父亲房门外时,总要侧耳偷听里面的动静。里面静悄悄的,不知父亲是死了还是活着。滋干猜想,父亲恐怕又是像上次那样,把母亲的衣服都翻出来,沉浸在那浓郁的熏香中吧。

过了一些日子,记不得是同一年还是第二年了,在一个晴朗凉爽的秋日午后,父亲难得来到庭院里,呆呆地坐在棣棠花绽开的水池旁的石头上。滋干好久没有见到父亲了,觉得坐在石头上的父亲,就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后疲惫不堪地坐在路旁歇息的旅行者似的。他的衣服脏兮兮、皱巴巴的,袖口和衣服下摆等都破了口子。也许是伺候他的侍女走了,也许是他讨厌侍女们碰他的缘故吧。

滋干望着在西斜的太阳光照射下的父亲,那枯槁的脸颊泛着辉光,但是他仍然不敢走近父亲,站在五六步远的地方,听见父亲嘴里咕哝着什么。

看样子他嘴里咕哝的不像是普通的话语,似乎是在有节奏地背诵着什么。父亲完全没注意滋干在旁边,眼睛茫然地凝视着水面,同样的句子反复吟咏了两三遍。

“孩子。”

正在这时,父亲看见了少年。

“孩子,我来教你背诗吧。这是大唐的一个叫做白乐天的人作的。小孩子也许不懂诗的意思,没有关系,照我教的背就行了。孩子,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来,坐过来。”

父亲让滋干与他并排坐在那块石头上。为了让小孩子容易记,父亲开始还一句一句地慢慢教,等滋干念完一句再教下一句,然而教着教着就忘记了是在教孩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情里,他提高了声调,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

失为庭前雪,飞因海上风。

九霄应得侣,三夜不归笼。

声断碧云外,影沉明月中。

郡斋从今后,谁伴白头翁。

滋干长大以后,发现此诗是《白氏文集》里一首题为《失鹤》的五言律诗,但当时他还不明白诗的含意,只知道父亲每次喝醉酒都会吟这首诗,听得滋干耳朵都起茧子了。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是把弃他而去的母亲比作鹤,将自己的郁闷之情寄托于此诗。听着父亲吟诗时悲痛的声调,连他这个孩子都感受到了父亲痛断肝肠的悲伤情感。父亲声音嘶哑,不能高声吟咏,加之不时气喘,不能拖长调子,因此他吟诗的技巧十分拙劣,然而当父亲吟咏“九霄应得侣”、“声断碧云外,影沉明月中”、“谁伴白头翁”等诗句时,却充满了超绝技巧的凄怆韵味,听者无不为之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