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3页)

“过几天吧。”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

“一定一定带我去——别骗我啊。”

每天晚上,滋干都是在和乳母重复一番这样的对话之后才入睡的。孩子幼小的心里怀疑乳母是在哄他,然而乳母好像真的把这件事跟赞岐说了。一天,赞岐牵着他的手领他去看母亲了。可是幼儿的记忆实在不可靠,因为这么重大的日子,他根本记不得了。他的记忆像旧电影胶片那样断断续续,前后不连接,有的地方模模糊糊,有的地方却非常清晰。在这些影像中,时常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年幼的自己蹲在本院宅第的回廊栏杆旁,无聊地看着院中景致的身影。

他知道母亲就在回廊那边的寝殿里,自己是为了见母亲而等在这里的。每次都是等了半天后,赞岐从那寝殿里出来,示意自己过去。母亲很少到门口来迎自己。总是待在上房最里面的某个房间里,一见他进来,就一把将他抱到膝上,抚摸他的头,吻他的脸颊。

“妈妈。”

“我的孩子。”

母亲紧紧抱住他。可能因为他当时什么都理解不了的原因吧,母亲从没有跟他亲密地说过话,只是三言两语而已。他想要把难得一见的母亲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所以被母亲抱着时总是仰着脸看,可是房间昏暗,而且从额头上垂下来的浓密的头发遮住了母亲的脸庞,宛如佛龛里的佛像一般,因此从来没能仔细看真切过。他常听侍女们说,像母亲那样秀美的人实在少有,也知道所谓美丽指的就是这种容貌,可却怎么也弄不清她到底是如何漂亮。只是,他喜欢闻着母亲衣服上那股特有的熏香味儿,被静静地抱在母亲怀里时的舒服的感觉。回家之后,沁入他脸颊、手上及衣袖上的香气两三天仍不散,仿佛母亲陪在自己身边似的。

幼年时的他真正感觉到母亲的美貌,是平中抓住他并在他胳膊上写和歌的时候。记得那是个回廊附近的红梅初开的春日,他正在西配殿的外廊上和几个女童玩耍,一个男人微笑着走了过来。

“喂……你见过你妈妈了吗?”说着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滋干想说“还没有”,又怕这么回答不合适,就一声不吭地瞧着那个男人。他后来才知道此人就是平中,但那张脸当时并不陌生,以前常常在家里见到。

“还没见到妈妈吧?”

男人见滋干支支吾吾的,也猜到了几分。然后,看了看周围,弯下腰对他耳语道:

“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真聪明。你要是想见妈妈的话,我有个事,想请你帮我办一下……好孩子,可以吗?”

“什么事?”

“这个……你跟我来一下。”说着他把手伸到背后,拉着滋干走到离女童们稍远的地方。

“我想给你妈妈写首和歌,你替我带去好吗?”

赞岐和乳母曾嘱咐过滋干,去看妈妈的事要保密,决不可对别人说,所以他不知怎么回答才好。男人一个劲地反复说不用担心这一点,还说自己和妈妈很熟,如果帮他带和歌去的话,妈妈一定会非常高兴的。而且,说两句就穿插一句“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可聪明了”。最初他为了不让小孩子害怕,极力堆出笑容哄他,说着说着,表情变得严肃认真起来,极力想说服小孩答应,这一点滋干也看得出来。大人这种时候的表情一般会让小孩感到害怕,滋干也感觉多少受到威胁,有些恐惧,不过,同时他也看出了走投无路的大人想方设法想要引起小孩同情心的哀求的态度。

男人见滋干点了头,又道:“真聪明,真聪明。”然后,谨慎地看了看周围,说:

“到这边来一下……”

他拉着滋干的手,来到一个房间的屏风后面。然后拿起桌上的毛笔,蘸了墨,说道:

“你站着不要动啊。”

说着他把滋干右手的袖子捋到了肩头,在上臂到手腕的地方上,边想边写下了两行和歌。

写完后等墨干的时候,他还紧握着滋干的手不松开,滋干以为他还要干什么,等到墨干透,他才小心翼翼地放下袖子,说:

“好了,让你妈妈看看这些字。一定要找没人的时候……明白了吗?”

滋干只点了点头。

男人又叮嘱了一遍:

“记住只让你妈妈看,请不要让别人看见。”

然后滋干像往常那样在回廊上等到赞岐向他示意,就去见母亲了,这一段的记忆不甚清晰。他进到母亲的幔帐里,被母亲抱在了怀里,叫了声:“妈妈。”便挽起袖子让她看。母亲只看了一眼好像就明白了,因屋里光线太暗,她推开帐子,让光亮照进来。然后把滋干放到地上,将他的胳膊伸到亮处,一遍又一遍地看。滋干很奇怪,母亲根本不问他是谁写的,也不问他是谁要他这么做的,好像一切都了然于心。忽然滋干觉得眼前一晃落下了什么,抬头一看,母亲眼里噙满泪水,正茫然凝视着前面。就在这一瞬间,滋干觉得母亲简直是美丽非凡。因为反射进来的春日阳光正好照在母亲的脸上,总在幽暗的地方看到的面部轮廓,一下子清晰地浮现了出来。母亲忽然意识到孩子在看她,慌忙将脸紧紧地贴在孩子的脸上。这样一来,滋干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感觉到母亲的睫毛上粘着的泪珠,冰冷地落到了自己的脸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