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4/36页)

在举荣圣架节(6)那天,神父的妻子泪流满面地从教堂里跑回来,向神父哭诉伊凡·波尔菲雷奇怎样当众羞辱她。当她走进教堂,朝自己的位子走去时,执事站在一张斜面高桌后边,扯开嗓门,响得人人都能听见地说道:

“根本不该让这个女酒鬼进教堂!真可耻!”

神父妻子泣不成声地哭诉着,这时瓦西里神父清楚地发现,在瓦夏溺死后的四年内,妻子衰老了,颓唐了,但是这并未勾起他的怜悯之情。她年纪还轻,可是鬓发间已夹有银丝,原先洁白的牙齿发黑了,眼睛下出现了囊眼泡。如今她还抽上了烟。看到她手里夹着支烟,既觉得古怪,又感到痛心。她往往用两根伸得笔直的手指夹着烟,这是女人抽烟时所特有的那种不老练、不自然的姿势。这会儿她一边哭泣,一边还在抽烟。那支烟叼在她由于不停地啼哭而发肿了的双唇间,不停地颤抖着。

“上帝啊,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上帝啊!”她反复地哀号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口。窗外正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九月的细雨。

窗玻璃蒙上了雨帘,变得朦胧不清,只能看到一棵白桦树的透明而又模糊的影子。那棵白桦吸足了雨水,显得沉甸甸的,在雨中微微晃动着。由于舍不得木柴,没有生火,屋里像户外一样潮湿、阴冷,叫人待不下去。

“娜思坚卡(7),犯不着跟这些人斗气!”神父搓着燥热的双手,劝慰她说,“应当忍耐!”

“上帝啊!上帝啊!连个庇护我的人都没有!”神父的妻子哀哀地哭泣着,而阴郁的小娜思佳则缩在屋犄角里,她那对像狼一般的眼睛,透过披散在脸上的又硬又粗的头发,一动不动地射出严峻的亮光。

到天黑时,神父的妻子已喝得醉醺醺的了,于是那桩使瓦西里神父感到最可怖、最可厌,而又最可悲的事开始了,他一想起这事就不由得为自己未能自持而惊恐莫名,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的妻子置身在护窗板都关得严严实实因而显得病态的黑暗中,置身在醉酒后产生的光怪陆离的幻影中,翻来覆去地曼声谈着夭折了的头生子,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狂热的想法:再生一个儿子,让夭逝的儿子得以借新生儿的身体复活,让他可爱的笑容,让他晶莹文静的双眸和文静聪颖的谈吐,得以复活,让这个天真烂漫的美丽的孩子——在七月的那个火伞高张、陷阱般的河水发出炫目的波光的日子里,他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得以整个儿复活。这狂热的希望像一捧火似的烧灼着神父的妻子,把她的整个身体烧得分外漂亮又分外丑陋;她渴求丈夫的抚爱,低声下气地央求丈夫同她亲热。她着意地打扮修饰,同丈夫调笑,可是恐怖并未从丈夫黝黑的脸上消失;于是她痛苦地竭力使自己恢复到十年前那样温柔、那样楚楚动人,脸上装出一副少女羞涩的神情,悄声地讲着少女天真无邪的话语,但是因纵酒过度而僵硬的舌头却不听她的使唤,她的眼睛透过低垂的睫毛明显地流露出炽热的情欲,所以恐怖非但未从她丈夫黝黑的脸上消失,反而吓得他用双手捂住发烫的脸,有气无力地喃喃说道:

“别这样!别这样!”

见丈夫这么说,她跪了下来,嗄哑地央求说:

“可怜可怜我吧!再让我生一个瓦夏吧!神父,再让我生一个!我要你再让我生一个,你这个该诅咒的!”

秋雨执拗地敲打着紧闭的护窗板,阴雨连绵的夜在深沉地太息。四壁和黑夜把他俩同人世隔绝了开来,他俩好似被怪诞、绝望的梦魇的旋风所席卷,在半空中打着旋,同他俩一起无休无止地打着旋的是恶毒的埋怨和诅咒。疯狂这个魔鬼已守候在门口;这炽热的空气就是它的气息,这被熏黑了的玻璃灯罩中奄奄一息的暗红色的灯火就是它的眼睛。

“你不肯?你不肯?”神父的妻子逼问道,要想当母亲的强烈的欲望使她顾不得羞耻,脱光了衣服,裸露出整个身子,那样子既像酒神节时的女祭司,狂热得怕人,又像求子心切的母亲,楚楚动人而又惹人可怜,“你不肯吗?那么我当着上帝的面告诉你:我这就上街去!精赤条条地上街去!见到第一个男人就搂住他,跟他睡觉。再让我生个瓦夏吧,你这个该诅咒的!”

她的情欲终于制服了不恋女色的神父。在秋夜久久不息的呻吟声中,在疯狂的话语声中,连永远是尔虞我诈的生活也似乎一无保留地袒露了它的黑暗、神秘的内幕,这时,在神父浑浑噩噩的意识中,像反光似的闪现出一个离奇古怪的念头:或许会奇迹般地复活,或许在遥远的将来,真的有可能出现这个奇迹。于是不恋女色的、腼腆的神父非但不拒绝妻子炽烈的情欲,反而报之以同样炽烈的情欲,这情欲中既包含光明的希冀和祈求,也包含违犯戒律的罪人的极度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