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2/36页)

太阳升至中天后,神父妻子把她卧室里的护窗板统统关紧,摸着黑一杯接一杯地灌酒,每杯酒里都注满了她对亡子椎心泣血的思念和追忆。她喝得醉醺醺的,一边哭泣,一边念叨,慢吞吞地,结结巴巴地,活像一个蹩脚的朗诵者在念一本佶屈聱牙的书。她翻来覆去地念叨着那个文静黝黑的小男孩怎样在世上生活过、欢笑过,而又死去了;她用唱歌一般动听、诗一般优美的词藻来再现那个小男孩的双眸、笑容和老气横秋的聪明话。“‘瓦夏,’我对他说,‘瓦夏,你干吗欺侮猫咪?乖孩子,不该欺侮猫咪。上帝告诫我们要怜恤一切生灵,小马、小猫、小鸡都应当怜恤。’可是他,我的宝贝疙瘩,却抬起亮晶晶的小眼睛,对我说:‘那么猫为什么不怜恤小鸽子呢?大鸽子孵出了好些小鸽子,可猫却把大鸽子吃了,那些小鸽子到处找呀,找呀,找它们的好妈妈。’”

瓦西里神父温顺地、心灰意冷地听着她念叨,而娜思佳则待在屋外,就坐在紧闭着的护窗板底下那片长满牛蒡、飞廉和荨麻的地上,玩着布娃娃。她的游戏每回都是:布娃娃犟头倔脑地不听话,她就处罚它,死命地拧它的手臂,拧它的腿,还用荨麻抽它。

瓦西里神父第一回见到妻子喝得酩酊大醉时,一看到她那挑衅的、激动的、苦中作乐的神情,就知道她这辈子将永远这么纵酒下去了。他不由自主地缩拢身子,莫名其妙地吃吃窃笑起来,一边搓着干枯、发烫的手。他久久地笑着,久久地搓着手,但终于醒悟过来,转过身去,背对着正在哀哀哭泣的妻子,竭力想忍住这不合时宜的笑,可还是忍不住,又偷偷地扑哧笑了一下,活像个小学生;但是他马上敛容不再嬉笑,上下颌紧抿得像是铁铸的,怎么也张不开来,面对着心烦意乱的妻子,他讲不出一句慰藉抚爱的话。后来,妻子睡着了,神父给她一连画过三个十字后,跑到果园去找娜思佳,可找到之后,却只是冷冷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就跑到田野里去了。

黑麦已经长得很高,神父在麦田中间的一条小路上走了很久,两眼望着脚下泛白的浮土,路上有的地方留着很深的鞋后跟印子和不知什么人的光脚丫的脚印,那些圆圆的脚印清晰得跟真脚一般无二。贴近路边的麦穗,不是被人掐得、就是被人踩得倒伏了下来,有的索性横在路中央,一串串麦粒给踩扁了,变成黑乎乎的颜色。

瓦西里神父在小路的拐弯处站停了下来。在他左右前后,长在纤细的麦秆上的沉甸甸的麦穗,如波浪起伏般地向四面八方涌去,一直涌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而在他头顶上,则是无涯无际的、热得发白了的天空,此外就空无一物了,没有树木,没有房舍,也没有人影。只有他一个人怅惘地、孤零零地置身在密密层层的麦穗中间,面对着火伞高张的天空。瓦西里神父举目望着苍天(他眼睛很小,眼窝深陷,眼珠漆黑如炭,被天上的烈焰照得炯炯生光),把两只手按在心口,想向苍天吁求什么。然而他那好似铁铸的上下颌却只是颤抖了几下,张不开来。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终于使上下颌开启了,他的嘴巴随着这个好似在抽搐地打哈欠的动作,响亮而又清晰地对天喊道:

“我——信仰你。”

这声祈求的哀号疯狂得迹近于挑战,无声无臭地消失在广漠无垠的天空和密密层层的麦穗之中,没有激起一息回声。接着,他像是在驳斥什么人、狂热地说服什么人、警告什么人似的,又一次哀号说:

“我——信仰你。”

回到家里后,他又一根树枝一根树枝地修复他那被毁坏了的蚁穴:跑去查看牛奶挤得怎么样;亲自给愁眉苦脸的娜思佳梳理她那又长又硬的头发;然后不顾天色已晚,骑马赶到十俄里(2)外,去请县里的医生诊断他妻子的病情。医生给了他一小瓶药水。

谁都不喜欢瓦西里神父,无论是堂区的教徒还是本堂的神职人员都跟他格格不入。他主持弥撒很不像样,一无庄严的气氛。他嗓音干涩,吐字不清,忽而把祷文念得飞快,辅祭几乎都跟不上,忽而又莫名其妙地放慢速度。他并不贪财,可是在接受教徒捐赠的财物时,举止往往不得体,以致大家都认为他是个见钱眼开的财迷,全都在背后嗤笑他。远近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时乖命蹇,生活上碰到了一连串倒霉事,所以都嫌弃他、避开他,把在路上遇见他和跟他讲话视作是不吉利的事。十一月二十八日是他的命名日,他邀请许多客人来他家吃饭,由于他卑躬屈膝地苦苦求人家赏光,谁都不好意思当面谢绝。可是到了那天,如约前来的只有本堂的神职人员,教徒中的体面人物一个也没有来。这使他在神职人员面前丢尽了脸。不过最难过的还是他妻子,她从城里买来那么多酒菜,全白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