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菲维伊斯基的一生(第6/36页)

在主领洗节(9)的深夜,神父的妻子顺顺当当地生下了一个儿子,仍取名瓦西里。这婴儿头很大,可腿却很细。一对圆圆的眼睛,目光呆滞、迟钝得出奇。神父夫妻俩在惊恐、疑惑和希望中度过了整整三个年头,三年之后已十分清楚,新生的瓦夏是个白痴。

既然是在痴癫中受的胎,生出的自然也是痴癫。

极度的痛苦使瓦西里神父一家都麻木了,他们就在这种麻木的状态中又度过了一年时光。可是他们每天醒来时,都要向四周张望,因为那个白痴的可怖的形象牢牢地主宰着他们的思想和生活。虽然他们仍跟过去一样,照旧生炉子,照旧操持家务,照旧说东谈西,但是毕竟跟过去不同了,一种新的、可怖的东西侵入了他们的生活;他们都已生趣索然,以致一家人乱得不像了样。雇工个个偷懒,关照他们做的事就是不做,常常谁也没有得罪他们,他们就辞活不干了。新来的雇工,不消两三天就染上了这种古怪的忧郁症,对什么事都无所谓,都不起劲,并且开始顶撞主子。每顿饭不是迟开就是早开,而且桌旁总是缺人,不是缺了神父妻子,就是缺了小娜思佳,要不然就是缺了瓦西里神父本人。家里的破衣服一下子变得多了起来,尽管神父的妻子一再说应当给丈夫补补袜子,而且似乎也补了,可袜子仍然没有一双不是破的,瓦西里神父由于总是穿破袜子,连脚也蹭破了。一到夜里,臭虫成灾,闹得一家人都睡不安宁;哪儿有缝,哪儿就有臭虫爬出来,当着人面堂而皇之地在墙上爬行,使尽了各种法子都抵挡不住它们的进犯。

这一家子人在家里时,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干什么,时时刻刻都忘不掉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坐着一个他们断断没有料到的、可怖的、天生的痴儿。当他们走出家门,来到明亮的户外时,竭力不回过头去往后看,但是结果总忍不住要回过头去看看,于是他们觉得连那幢木房子仿佛也意识到发生了可怖的变故,因此整个儿缩了拢来,痉挛地倾听着它体内深处那个可怖的痴儿的动静,所有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窗户和紧紧关闭的门扉,都在拼命克制着自己,别发出极度恐怖的惨叫。神父的妻子经常出去串门,往往在辅祭妻子那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可是她在辅祭家里心头也平静不下来,仿佛在她同那个白痴之间牵着无数如蛛丝一般细的线,把他们两人牢牢地、永远地捆在一起了。即使她逃到天涯海角,即使她躲进修道院的高墙,或者,即使她死了,那无数牵在她身上的如蛛丝一般细的线,也会跟她一起进入黑魆魆的坟墓,用不安和惊恐缠绕着她。这一家子人即使在深夜也得不到片刻的安宁,虽然他们都已沉睡,脸上挺平静,可是在他们脑袋里,却在做着噩梦,浮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觉,汇成一个狰狞可怖的疯狂世界,而这个世界的主宰者就是那个神秘的、吓人的、半人半兽的孩子。

那孩子已经四周岁了,可还不会走路,话只会讲一个“给”字;他天性凶恶狠毒,贪得无厌,如果他要什么东西而不拿给他的话,他就会像猛兽一样大声嗥叫,把两只手伸向前面,十根手指凶猛地蜷曲着。他像畜生一样,生性邋遢,屎尿都径直拉在身下的褥子上,而每回替他换褥子不啻为一场灾难:他以一种恶毒的狡狯,等母亲或者姐姐朝他伛下身来,看准时机,举起两只手,狠命地揪她们的头发。有一回,他还咬了姐姐娜思佳一口;娜思佳把他按倒在床上,毫不怜悯地揍了他很久,仿佛揍的不是人,不是孩子,而是残暴的野兽;自打那一回起,他就喜欢咬人了,而且常常龇牙咧嘴地吓唬人,就跟狗一样。

喂他吃饭也同样是件不好受的事。他既贪馋又性急,同时又不善于控制自己的动作:他抓过碗来,总是一口气就吃得一干二净,结果噎住了,透不过气来,便用蜷曲的手指猛揪自己的头发。他的长相丑陋得怕人,脑门很小,可脸盘却又宽又长,就跟成人的一般,而且神情呆滞,但是顶住这颗脑袋瓜的肩膀却又窄又小,还完全是孩童的。他的脑袋和躯干不相称得到了荒诞的地步,叫人一见就感到惊恐和害怕,使人觉得这是一个孩童忽发奇想,戴上了一副狰狞可怖的大假面具。

神父的妻子心痛欲碎,便故态复萌,又开始纵酒。她狂饮无度,喝得不省人事,甚至病倒了,然而烈酒并不能把她从那个由罕见而且可怖的半人半兽所主宰的铁箍中解脱出来。她又像过去一样,想借伏特加来勾起对夭折的长子的摧肝裂肺的回忆,然而记忆已不复存在,她的脑袋沉重,僵死,一片空虚,怎么也回想不起亡儿的音容笑貌。她绞尽脑汁地去追忆那个文静的小男孩的可爱的脸蛋,唱他在世时唱过的那些歌谣,模仿他当年的笑容,设想着他被沉默的河水呛死时的惨状。可是她刚刚觉得亡儿已近在咫尺,唾手可及,心头刚刚燃烧起求之不得的伟大的痛楚,突然,在她的视觉和听觉还未及觉察的情况下,这一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在她那冰冷的、僵死的、空虚的脑袋里,又出现了白痴像假面具那样狰狞、呆滞的脸。于是神父的妻子觉得,这是她第二次失去长子瓦夏,第二次把他埋葬,而且埋得很深很深。她真想砸碎自己的头颅,因为牢牢地主宰着她头颅的是那个异己的、可憎的痴儿的形象。她害怕得在屋里团团打转,一边向丈夫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