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室里(第3/5页)

白天开始了。

这一天是星期六。天气可真冷,中学都停课了,原定的赛马也改期举行了,免得马冻出病来。娜塔丽雅·弗拉季米洛芙娜手上抱着出生才六天的婴儿,从助产医院出来。一开始,她感到高兴,因为已经傍晚了,滨河街上空无一人,谁也不会看见她这个还没出嫁的姑娘,手里竟抱着个婴儿。她脑子里在想,只要她一跨进门槛,一大帮人,包括她爸爸——一个老是流口水、患有麻痹症并且完全像个瞎子的人,以及她认识的大学生、军官和小姐们,一定会立刻对她大叫大嚷地起哄,用手指头指着她说:“看哪,就是这个姑娘,才念完中学六年级,认识的都是聪明、高尚的大学生,平常一听到粗话就会脸红,可就是她,六天以前竟同别的一些堕落女人一起,在助产医院里生了个孩子。”

但这时滨河街上空无一人。只有那彻骨的冷风呼呼地吹着,把灰溜溜的、由于上了冻变得像针一般刺人的积雪像飞尘似的卷到半空中,淹没了道路上一切有灵和无灵之物。冷风发出轻微的哨声,围着栅栏上的一根根铁栏杆盘旋,使得这些铁栏杆像是被摩擦过似的发出寒光,显得又冷又孤独,叫人看着就心里发疼。姑娘感到自己也同这些铁栏杆一样寒冷,一样脱离人群和生活。她身上穿着一件平日滑冰时穿的短棉袄。这件短棉袄是她已经感觉到临产的阵痛急忙离开家门时匆匆忙忙披上的。那风扑面吹来,把她那薄薄的连衣裙吹得贴紧在两条腿上。她感到头部特别冷,害怕自己会冻坏。于是,她刚才对那一大帮人的恐惧感消失了,展现在眼前的是无边无际的、冰天雪地的荒原,既没有人,也没有光明和温暖。两颗热腾腾的泪珠夺眶而出,这泪珠立即就变得冰冷冰冷的了。她低下头去,把脸凑到手里抱着的那个圆不圆方不方的小包裹上,将泪珠擦掉,更快地朝前走去。现在,她既不爱自己也不爱这孩子;她觉得她和孩子两个人的生命都是多余的。但是,有一个地址却顽强地推动着她奔向前去,那个地址仿佛不是印在她脑中,而是跑在她前面,给她领路,不断地召唤她:

“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拐弯第二幢房子。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拐弯第二幢房子。”

六天来,她躲在床上喂婴儿吃奶的时候,一直牢牢记着这个地址。这个地址意味着,她应当到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去,那里住着她的同乳姐妹——一个妓女;现在,除了这个姐妹外,在其他任何人那里都无法为她自己和她的孩子找到栖身之所了。一年前,一切还都很好,她常常又笑又唱那会儿,曾去探望过患病的卡佳,曾经资助过卡佳一些钱;而现在,这个卡佳成了她唯一的一个可以去投靠而无须害羞的人了。

“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拐弯第二幢房子。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拐弯第二幢房子。”

她走着,风在她周围恶狠狠地翻滚。而当她上了桥时,那风竟凶猛地直扑她的胸膛,用它的铁爪抓她冰冷的脸。风胜利了,呼啸着顺桥而下,在积满冰雪的河面上回旋,然后又腾空而上,展开冰冷的、颤抖的双翼,把道路遮蔽了。娜塔丽雅·弗拉季米洛芙娜停住了脚步,无力地靠在桥栏杆上。河中有一个冰窟窿,像一只黑魆魆的、暗淡的眼睛,从桥下深邃的地方朝上直盯住她——这目光神秘而又可怕。耳边又响起那个地址,顽强地呼唤着她继续往前走:

“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拐弯第二幢房子。涅姆契诺夫斯卡娅街,拐弯第二幢房子。”

希兹尼亚科夫虽然已经穿好衣服,却又躺回到床上。暖和的大衣一直裹到眼睛;这件大衣是他剩下来的唯一的财产了。屋里很冷,墙角落里都结上了冰。他因为是蒙在羊羔皮的大衣领子里呼吸的,所以人感到又暖和又舒服。他整天都在欺骗自己,说是明天就去寻找工作,恳求人家录用他;而眼下,他却消消停停地什么也不去想,只是每听得隔墙有人提高嗓门讲话或者什么地方的门砰的一声关上时才打个冷战。他就这样消消停停地躺了很久,后来,响起了敲大门的声音,那声音时轻时重,显得胆怯、慌乱、急促,好像是用手背在敲。他住的那个房间紧靠大门,所以他侧过脑袋,竖起耳朵来听时,就能清清楚楚地听出大门口发生的事情。玛特莲娜走过去打开大门,有个人走了进来,随即又把门关上了。接着是一片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您找谁?”玛特莲娜用嘶哑的嗓门不友善地问道。一个陌生、温和、正在变嗓子的声音,惘然若失地回答说:

“我找卡佳·涅恰耶娃。卡佳·涅恰耶娃住在这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