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室里(第2/5页)

门口响起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生气勃勃的、爽朗的讲话声和他轻快的脚步声。这使希兹尼亚科夫害怕得愣住了,他期待着,忍不住出声地呻吟起来,于是益发感到害怕了。他们一起喝酒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两个人坐在一家小酒馆里,店堂里只有一盏灯,周围又昏又暗,黑压压的顾客们不知为什么都压低着声音说话,于是他们两个也一样悄声地交谈着。当时,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的脸色苍白而激动,怨天尤人地抱怨做小偷的艰难,并且不知为什么伸出一只手来,让他摸摸没有接合准的断指骨。希兹尼亚科夫吻了吻他,对他说:

“我喜欢小偷。他们都是勇敢的人。”他说着,就举杯同对方挽臂而饮,从此誓同手足,虽然他们之间早就以“你”相称了。(1)

“我也喜欢你。你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又谅解干我们这一行的哥儿们,”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回答说,“你看看我这只手:嗬,什么样的手啊!”

那只白白的手又伸到他眼前。这手以它的苍白而招人怜悯。希兹尼亚科夫当时突然若有所悟,只是现在已记不清所悟的是什么,而且也不可能再记起了。他当时吻着那只手,而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则自豪地嚷道:

“这就对啦,我的兄弟!我们宁肯死,也决不屈服!”

这以后,他就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他眼前一片混乱,人们叫着,嚷着,吹着口哨,灯光在跳动。当时,这是一种欢乐,而现在,当墙角落里躲藏着死神,而白天正从四面八方步步逼近,迫使你必须生活、必须行动、必须为着什么去斗争、必须有所祈求的时候,这使他感到痛苦,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害怕。

“你还睡着哪,老爷?”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在门外讥讽地问道,可是没有得到回答,便又加了一句,“好吧,睡你的去吧。”

阿勃拉姆·彼得罗维奇的熟人很多,都来找他。一整天,大门吱吱嘎嘎响个不停,不断传来低沉的谈话声。那门每响一次,希兹尼亚科夫都以为这是来找他,要把他带走;因此,他在被窝里愈缩愈紧,并久久地谛听着,分辨到底是谁在说话。他等待着,痛苦地、全身战栗地等待着;虽然世界上谁也不会到他这里来找他。

过去,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总之很久以前,他曾经有过一个妻子,但已经死了。在妻子去世前很久,他曾有过兄弟姐妹,而更早一些时候,还有过一位美好的、他称之为母亲的人,但形象已经依稀、模糊了。现在,他们都死了;也许,他们之中有的还活着,但也都已经消失在这茫茫无际的世界中,似同死了一般。他自己也很快就要死了——这一点,他很清楚。今天,他要是从卧榻上起来,两只脚将哆哆嗦嗦地站立不住,双手也将不听使唤,尽做一些奇怪的动作——这就是死。但在死来到之前还得活,而这一点,对于一个身无分文、患着病而且失去意志的人来说,实在是一项可怕的任务。因此,希兹尼亚科夫完全陷入绝望之中。他甩开盖在身上的被子,双手猛地朝身背后弯过去,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出长长的呻吟;这呻吟仿佛是从数千个受折磨的胸膛中同时迸发出来的,所以听起来充满着难以容忍的、已经到了极限的痛苦。

“开门,魔鬼!”杜妮雅莎在门外一边叫,一边用拳头擂着门,“不然的话,我会把门砸烂的!”

希兹尼亚科夫哆哆嗦嗦地摇晃着身子,走到门口,把门打开,然后连忙退回去,几乎像摔倒似的躺回床上。梳好发结、搽了粉的杜妮雅莎紧挨着他坐下来,把他挤到了墙边上。她跷起二郎腿,神气活现地说:

“我给你带来了一条新闻。卡佳昨天把灵魂献给了上帝。”

“哪一个卡佳?”希兹尼亚科夫问道。他感到自己的舌头很笨重,不听使唤,好像这舌头根本不是他的。

“看你,忘了吧,”杜妮雅莎笑了,“就是在我们这儿住过的那个卡佳。她离开这儿才一个星期,你怎么就忘啦。”

“她死啦?”

“是啊,人人都要死的,她死啦。”

杜妮雅莎伸起一个短短的指头蘸了蘸唾沫,擦掉睫毛上的香粉。

“她为什么要死?”

“大家为什么要死,她也为什么要死。谁知道她为什么要死。我是昨天在咖啡馆里听说的。人家告诉我,卡佳死啦。”

“她生前你喜欢她吗?”

“当然喜欢她啦。这还用得着问!”

杜妮雅莎那双愚蠢的眼睛,呆呆地、淡漠地望着希兹尼亚科夫,一条肥胖的腿不停地摇晃着。她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好,只是竭力用那种含情的目光盯着躺在身边的人,以表示自己对他的爱;为此,她稍稍眯起一只眼睛,抿起厚厚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