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36(第4/5页)

史蒂芬开着车穿过这片饱受蹂躏的乡间时,忽然想起了马丁·哈兰。他曾经那么满怀敬意与怜惜地触摸山丘上的古老荆棘丛:“你有没有想过树木是何等勇敢?我想过,而且觉得不可思议。上帝把它们丢下来,它们只得不顾一切地努力活下去,那肯定是需要勇气的!”马丁相信树木也有天堂,只要信仰虔诚,便能进入树林天堂。看着那些枝叶繁茂的可怜尸体,史蒂芬也很想相信有那样的天堂。直到最近为止,她已经多年未曾想起马丁,他属于一个最好能遗忘的过去,但现在却偶尔会好奇他的现况。或许他死了,在站立处被击倒了,许多人都死在自己站立之处,和果树一样。想到他可能也来了法国,可能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作战、死去,感觉好奇怪。但也许他并没有遭到杀害——她从来没有跟玛莉提起过马丁·哈兰。

所有的思绪最后似乎都会回到玛莉身上,最近除了担心她的安全之外,也为了她必须目睹的景象而日益苦恼——那些景象远比忍耐的伤员更可怕。现在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残骸,像是被有毒的大海吐出冲上岸的漂流物,在太阳底下腐烂、化脓——人类蠢行的种子滋生出的腐败。近日里当她们一起出勤,曾有两次碰上了史蒂芬真不希望她看见的景象。有一次是四分五裂的德国炮车,还有已经僵硬的马尸和三名死去的炮手——死相可怕,三人的脸像黑人一样,因为毒气而发黑肿胀,又或者是因为腐烂的关系?另一次则是一匹受伤遭弃的战马,前腿像块破布似的悬挂着,不远处倒卧着一个战死的年轻骑兵,史蒂芬掏出手枪将马射死,玛莉却忽然啜泣起来:“天哪!天哪!它多可怜,它不会说话。看到一只不能开口问为什么的动物这样受苦,实在好可怕!”她哭了好一会儿,史蒂芬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此时,小组正跟着稳定前进的联军军队缓缓前行。基地慢慢地在破败荒废的小村庄之间移动,她们的住宿地点也随之变动。每间房舍几乎都没了屋顶,或者应该说除了四堵墙壁几乎什么也不剩,她们往往得躺着仰望群星,而星星也会漠然而无动于衷地回望她们。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她们开始非常缺水,因为听说水井大都被下了毒,此时缺水的确是一大折磨,严格限缩了梳洗的奢侈享受。偏偏这时候,布列斯为了寻找一个毫不体谅人而消失不见的救护站,受到了攻击。她和那名联军救护车驾驶员一样遭到射击,只不过射中她的是一颗子弹——害她上臂受了皮肉伤,却足以让她暂时无法工作。她必须被送回医院,因此小组再度人手短缺。

天气转热了,继湿冷之后,日夜似乎变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白昼里,伤者必须躺在太阳底下,一面等候被抬上救护车一面受苍蝇折磨。然而祸不单行,灾难似乎总是接二连三,史蒂芬的脸被炮弹碎片击中,右脸颊划伤得十分严重。救护站里矮小的法国医师利落地为她缝合伤口,缝完包扎好之后,他深深一鞠躬说道:“这位小姐将留下象征勇气的光荣疤痕。”他说完再次鞠躬,最后史蒂芬也不得不深深鞠躬回礼。但幸运的是她还可以工作,这对人手不足的小组而言才是最大的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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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天空蔚蓝、阳光普照的秋日下午,一位白发白须的将军在史蒂芬胸前别上了法国的十字军功章。第一个上来的是慈母般的珂萝德·布雷克史毕尔太太,被大胸脯撑起的上衣似乎太紧了些,接着是史蒂芬和她们那个勇气可嘉、不屈不挠的小组的另外一两名成员。将军一一亲吻她们每个人的双颊,同时有一队空战英雄的战机在头顶上盘旋;部队举枪致敬,这些都是身经百战的士兵,眼中带着作战的坚定神色——法国人对这种事向来兴趣浓厚。不久,史蒂芬那枚十字军功铜章的绶带上便会出现三颗小星星,每颗星都代表她在战报中受到表扬。

当天傍晚她和玛莉走过田野,前往一个距离住宿处不远的小城。她们暂停片刻看夕阳,玛莉轻抚着那枚新勋章,然后直视史蒂芬的双眼,嘴巴微微颤抖,史蒂芬这才发现她在哭。之后她们想必手牵手走了一会儿。有何不可呢?又没有人会看见。

玛莉说:“我这一生一直在等一样东西。”

“亲爱的,等什么?”史蒂芬轻声问道。

玛莉回答说:“我一直在等你,好像等了好久好久,史蒂芬。”

史蒂芬脸颊上才刚愈合的伤口涨成深红色,她能怎么回答呢?

“等我?”她结巴道。

玛莉认真地点点头:“对,等你,我一直在等你。等到战争结束后,你就会把我送走。”她说着忽然抓住史蒂芬的袖子,“让我跟你走吧,别赶我走,我想留在你身边……我说不上来……但我就是想在你身边,史蒂芬。史蒂芬,说你不会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