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第2/3页)

园子吃惊地挣脱了他的手,久久地凝视着水泽的脸,然后说:“我说,对不起……离家已经很近了,不必劳您再送,告辞了!”

水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不,已经送到这儿了,你就不必再客气,送你到家吧。”他想再去牵园子的手,不知怎的,园子声调极其严厉地高声嚷道:“你要干什么!”她甩开了他的手。

被大喝一声后,水泽不由得犹豫起来,他立刻感到难堪和羞耻,也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很不简单。他无言作答,只好默默地看着她的脸,在这一瞬间,一道极亮的闪电,使他看到园子正以一种苍白的眼神紧盯着自己的脸,这锐利的目光,看上去包含着深深谴责自己罪孽的意味。水泽为了提出这桩难以启口的婚事,故意用一种十分磊落的态度,想一举谈成这门亲事,他故意不掩饰自己的缺点,痛饮其酒,但是现在他对此有点后悔,酒也稍稍醒了,他终于意识到园子上一次慌慌张张地深夜从海滨跑过的事和第二天晚上在同样时间里身穿睡衣跑到旅馆来,一定是另有原委,而不仅是园子所说的不答应结婚是由于养母的原因。园子不仅没有答应自己,还让她发现了自己的缺点,今后的面子问题必须加以考虑。不,这件事无论如何得让她同意,不论采用什么手段,也要……在黑暗之中,他再次盯着园子,毫无道理地从头到脚地仔细地打量着她的模样。又是一道闪电打过,同时而降的暴风试图翻天覆地。

“园子!”

他好像决心已定,大声地嚷道。此刻的暴风完全吹散了人的声音,似乎就连在他身边的园子也不能听见似的。她惊惶地缩起身子,不时拉拢衣服的前襟。

水泽那可怕的连鬓胡子被风吹得倒竖起来,两只眼睛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辉。

这时,在这空旷的海滨,发亮、闪落的电光不时突然从深深的黑暗中撕裂着陆地,几乎要夺走伊豆半岛的巨大波涛、横卧在天际一角的奇怪云层的蠕动以及海边山冈上要压根儿倒伏的松林,这一派混乱不堪的景象,都在苍白而凄怆的电光中展现出来,刹那间,除了白色的浪花之外,一切又被埋葬在沉沉的黑暗之中。呵,这叫人如何想象,同样是这个海滨,曾经有浅黄色的拂晓和紫色的黄昏,在银粒般的沙子上,在海水涟漪的涮洗中,它曾允许恋人们愉快地散步。暴戾的疾风怒吼着,肆虐于大海,如同诅咒着要摧毁世界一样。沙砾飞扬,叫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似乎轻而易举地会将伫立着的两人刮倒。

这是多么疯狂的景象!此刻站在这狂暴的大自然中的人,恐怕全世界只有脸色可怕的水泽和身段优美的园子两人吧。

在这愤怒的天地间,一个强有力的男人要把一个力量单薄的女人占为己有实在是太容易了。小田原的街区已经沉睡了,不,所有的动物都害怕得不可能到这吓人的海滨来,即便有胆大的来客,事实上也无法听到一两米外狂风怒涛在漆黑之中呼啸时的人声。人一旦离开了经过装饰的社会,立刻就会变成粗暴的动物。人无论多么有修养,可心底的某个角落里,一定会留下几分野蛮残忍的性情,水泽那粗大骨骼和强健肌肉构成的身体猛然启动了。

是啊,正因为社会是穿着各式各样的衣装,用各种腰带绑裹起来的,所以,妇女的权力才能把男人降服到自己的脚下,贞操这东西显出无上的荣光。然而,道德和宗教只是宣扬自己具有何等无边的力量,却回避关顾小人物的繁杂之事而独自悠悠然地躺在天地之间,它们怎么可能去很好地保护绝望之中的人呢!文明的利器未必能击毙狮子。此刻,面对着水泽以狞猛之势冲过来的禽兽般的蛮力,园子是用某种手段去防御呢?还是以道德为基准当面加以斥责、一露口才?可悲的是怎样做也是徒劳的。她像是为了要让别人看到自己这最可耻的模样似的喊叫,可黑暗、暴风、怒涛,大自然在空间夺走了她的呼叫,仿佛为眼下发生的事感到高兴似的,它无止境地肆虐着,狂暴不羁。啊!多年来园子靠一种道义顽强保护的贞操,就连自己深信不疑的恋人也不许拿走的肉体的贞节终于被糟蹋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园子倒在三铺席的寝室里,哭得死去活来。自己遭到了什么样的蹂躏啊!她只是莫名其妙地感到惋惜,好像一切都在昏昏沉沉的梦境之中。迄今为止,自己特意为保护美容而耗去的劳力全白费了,恰似一件小心珍藏的宝贝被破坏时那样,人们比可惜宝贝更感到恼怒的是为困难重重的保存法所付出的徒劳。园子此刻已经暂时忘却了贞操的价值是什么,不过,当她逐渐平静下来时,一种欲哭无声的悲哀,像水一样冰凉地流入心田。哎,贞操这东西,不论其难以看到的精髓如何,都只是通过肉体的情况来被人直接判断的,而且,肉体上的贞洁又是多么容易遭到玷污!这种易遭玷污的贞洁一旦失去,妇女到社会上出头露面的资格也就大半丧失了,连得了可鄙疾病的男人也不愿爽快地娶这种有着正当权利的女人为妻。社会为什么要建立如此奇怪、严密的制度呢?妇女的肉体被玷污后,绝不是靠她的意愿就可洗清的,一度失过身的女人,一辈子由衷忏悔也将徒劳。的确,妇女的生命就是肉体!她们没有心灵!而且,而且,妇女的肉体又是多么易被玷辱,多么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