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

带着雨水的厚厚云层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埋葬了太空,连刮得很凶的大风,此刻也饱含着浓重的湿气。西边的天际不时可以看到淡淡的闪电,使人不由得担心会不会下场暴风雨。园子心想,曲曲折折的街道虽然比走海边的近道远,但是光线亮,还是走马路吧。谁知水泽已经抢先一步拐进了那条通向海滨的小路,园子不愿从后面把他叫回来,转念一想,抄近道早点回家也好,于是她也拐入小路,稍稍加快了脚步。

“这儿可真黑啊!”水泽好像真的对脚下的一片漆黑表示吃惊似的,特别是他那喝醉了酒的脚步动辄打踉跄,“园子,危险!再慢一点!”话音刚落,就踢到一块小石头,一下子摔倒在地。“嗨,多危险啊!”园子慌忙拉住水泽的手,扶他起来。

“哦,真不好意思。”水泽被园子柔软的手牵着,刚要站起来时,发现向前稍倾着身子的园子的柔和的气息正温暖地呼在自己的脸上。他伫立着用一只手掸去衣服下摆和衣袖上的尘埃时,又看到黑暗之中园子的脸就像刚刚洗净一样雪白。直到这时,他还不肯自然地放开园子的手,似乎毫无意识似的,再次向前走时,园子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水泽这才觉得自己无法再硬是握着不放了。

园子被校长握过手后,突然比刚才走得更快,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走,不一会儿就下了海边的沙山。狂风从发出可怕巨响的海面上以意外凶猛的气势扑来,有时叫人不得不侧过脸去躲避。

“这真吓人!”水泽自言自语地说着下了沙山。这时,刚才久握过的手上竟渗出汗来,他可以自由地感受到园子手指的温暖。水泽全身的血液不知何时被这温度加快了循环,心脏莫名其妙地剧跳起来,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一种难以克制的想象便自然伴随而生——回想到握着年轻妻子的手时的快乐使他产生了一种毫无道理的希望,如果能把如此美貌的园子也那样放在自己的身旁……这种企望终于脱离了理念,猛烈地袭上心头。

他今年已经超过了四十五岁,为什么还如此渴望得到年轻的妻子呢?由于家境贫寒,他不可能长期从事学业,无可奈何之中,他进了衣食皆由官费负担的官立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各地的中学和普通师范学校任教,五年前被推荐担任了朝野绅士发起创办的女校校长。然而,他的生性绝不企愿担当如此清苦的职务,他想在前三年里置身教育界,尽尽官费毕业生的义务,一旦摆脱了这法定的束缚后,便立刻去找个对品行约束较少的其他工作,但是他的愿望终究没能实现。尽管不满意,他还是不得不继续永远留在教育界里。随着地位的不断升高,他的责任也越来越重了。与此相反,生活方面渐渐自由后,他只要想到若是自己处在约束较少的境遇中便可从容地做些使疲劳的身心得到愉悦消遣的事,就会不由地感到自己职责的清苦已到了不可忍受的程度。一个人缺少恰似酒醉之后放声高歌一般的放纵和快乐,对一辈子来讲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现在对此稍加反省的话会感到这种想法本身的荒谬,但是早就下决心必须完全抛弃这类趣味的他,又会产生这种说不出来的无穷的兴趣,仿佛是一个受到终身监禁判决的囚犯从黑暗的监狱之窗仰望自由的世界之空一样,他不时回想起在故乡上中学时所做过的坏事,感到很羡慕。如今,自己毕竟得远远地离开那种快乐之境了,烦闷之极,他下了绝望般的决心,主张极端严厉的道德规范,以此来慰藉自己那颗自暴自弃的心灵。他看到违反禁烟规定的学生立刻命其退学,或者严罚高声吟诵诗歌的学生,对这种暴虐的处置不亦乐乎。可是,在他三十岁过后,竟意外地娶到一名年方十八的美貌女子为妻,长久受到折磨的不满足感顿时消失了,自然地恢复了安详的精神面貌,然而,年轻的妻子陪伴了他七年之后病故了,接着续弦的不满二十岁的后妻,同样在丈夫不同寻常的爱恋之手的玩弄下,虽然得到了衣着奢华的满足,却也因得病而不幸早亡。水泽最终连一个孩子都没有,至今保持着昔日的精神,在后妻死后立刻着手寻求新的替补人,这两年间,他感到自己比过去更寂寞、更清苦。

这位受到如此不幸打击的教育家由于心灵完全失去了平衡,陷入了恍恍惚惚的空想,忽地清醒过来再注视园子那边,只见汹涌卷来的海浪的亮光,竟使四下里的黑暗有所减轻,随着越来越亮的闪电,风也越刮越猛,女人那长长的衣袖好像要被狂风撕裂似的朝后边卷起,朦胧之间看到园子伸出一只露出一段白臂的手,稍稍前倾身子,边走边不时地拉拢衣服的下摆。水泽已经不再去想别的,只是在醉意的驱使下捏紧了园子刚才牵过他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