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2页)

尽管作品以“我”的口吻来叙述,但实际上作者可能把自己化身为其中的诸多人物,不过,他到底更像谁呢?是某个侦察兵还是某个鬼魂?又或是埋在丛林深处的骨骸?他是那个来自良好的家庭,后来被战争断送了学习机会的人呢,还是那种曾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却又充满偏见的人?我实在弄不清楚。

我只是明白了为什么他不想办法出版自己的手稿,明白了为什么他托付给一个哑女来保管,那完全是因为哑女绝对可以为他保守秘密,他相信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在手稿里表现出来的那些混乱的思绪也将沉入历史的废墟。他不在乎那些,因为他不是为了出版而写的,他写那些东西只是因为他非写不可,他要借着纸来思考。

慢慢地,我开始用一种随意的、简单的方式来阅读那摞厚厚的手稿,我不管页码顺序,不管它看起来是否连贯。我一页页地看着,有的纸上就是一封信,有的是从笔记本里掉出来的一页日记,还有的是准备给报纸和杂志投稿的草稿。我把它们合并起来,然后一页接一页地读下去。我发现其中还有几张照片,几首诗,几张手抄的乐谱,几张简历,还有勋章证书、伤残证以及一副不太完整的、破破烂烂且脏兮兮的扑克牌。

这种随意的阅读方式有助于我了解作者。我现在觉得,眼前这部作品出现了另一种全新的样貌,展现出作者生活的真实而非虚构的一面。

我重新按照自己偶然得到的顺序将它们编排了,只抽去了其中一些字迹模糊,或字迹潦草而无法阅读的部分,以及重复书写的部分,还有那些涉及他人隐私的书信和他摘抄的很隐晦的故事。

在新的文稿中,我并没有增添一个字,我只是像一个玩魔方的人将它们进行翻转和编排。但是,当我抄完之后重新阅读,我惊讶地发现,里面的故事其实体现出的是我自己的想法和情感状态,好像从这种文字和结构的巧合中,我和作者的思想不期而遇,变得很亲近,令我甚至疑心自己在战争中就认识他。

是的,我一定见过他。尽管他跟以前反差巨大,但我还是认出了他。他瘦高个儿,皮肤黝黑、干燥,长得不帅,脸上有火药烧伤后留下的斑点,还有一个深及骨头的伤痕。他沉默寡言,看人的眼神有点粗野。

我们曾经在战争征途中见过面。我们一起拖着身子逃离血腥的战场,一起走过泥泞的道路,肩上扛着半自动步枪,背上还有行囊,有时候还光着脚丫。我跟他一样,跟一切越美战争中的战士一样,曾经生死同命,分担所有的胜利与失败,分享幸福与痛苦,承受得与失。

但是我们都被战争毁掉了,只是各自被毁的方式不同。

在共同的战争背景下,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场自己的战争,内心深处都有自己对人性、对战争年代的独特看法。当然,在战争过后,我们每个人的命运也不尽相同。可以说,我们相似的地方恰恰在于:我们都经历了沉重的战争,但又有各自不同的命运。

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战争之痛。那是一种崇高的痛苦,甚至比幸福还要崇高,超越折磨本身。正因为这种痛苦,我们逃过了战争的劫数,逃过了无尽的杀戮。我们经历过扛枪战斗的困苦,经历过那些暴行,又重新回到各自的生活道路上,可能不会有欢乐,甚至会犯很多错。不过,我们还是可以期待最美好的生活,因为这是和平时期的生活。我想,这一定是这部小说的作者最想表达的观点吧。

然而,跟我比起来,战争的痛苦在他身上要深重得多。那痛苦令他在当下的生活里感受不到片刻的轻松。他的人生只能不断地回首过去,不断地向从前追溯。

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悲观自闭,是一种无望的精神生活。尽管如此,我相信他在不断回忆过去时,也曾引发出一些快乐。他的精神并没有完全被记忆侵蚀,他的心灵永远生活在情感的春天,尽管那些情感时常深埋心底,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改变了它当初的模样。他一遍又一遍地回顾爱情、友情、同志情,那些珍贵的情谊啊,曾经陪我们走过战争中的千辛万苦。我甚至有点忌妒他的灵感,忌妒他在回忆过去时的乐观了。因为这样,他就永远生活在那些虽然痛苦却又辉煌的日子里,永远生活在那些充满不幸却又充满人情的日子里。那些日子让我们清楚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战,清楚我们必须承受痛苦、付出牺牲,那就是我们年轻、纯洁、诚挚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