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0/24页)

“那你放心去打你的仗吧。我这一趟,起初就是为你上战场送行的,不是吗?”

“起初?那么之后呢?”

“老天,之后?阿坚啊,你还用问吗?算了,提它干吗。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下一步要发生什么,谁能预言呢?”

“阿芳啊,你为什么要这样讲?!”阿坚痛苦地叫喊道,“把你害到这种地步,我很痛苦。但这完全是偶然的,无法掌控,无法遏制。咱们都没想到会遭遇空袭,不管怎样,我们已经逃出来,来到这里了,现在好多了。我一定想办法把你送回河内。一切都会回归正常,都会像从前一样的。为什么要这么悲观?到底为什么呀?何苦自己折磨自己呢?”

“像从前一样?你的意思是,太阳会从西边出来?算了,阿坚,我们别再像小孩子一样了。尽管我们真的还只是两个孩子,但我们再也回不到纯洁无邪的少年时代了。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不,咱们都不是孩子了。阿芳,你自己不是说过你是我的老婆吗,你记得吗?我们不再是小孩子了,没什么可以阻挡我们。阿芳,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算了,睡吧。我好困,别再胡思乱想了。咱们都没有错,谁都没错。咱们从童年到现在一直都这么纯洁,这么相爱。我爱你,你也爱我。一切那么美好,充满梦想和希望。我妈妈也是这么认为的,你爸爸也是这么认为的。多么美好的人生啊。我是你的妻子,难道不是吗?但是,那是从前,现在命运改变了,我们要面对新的未来,新的人生,尽管这不是我们主动选择的,是不可抗拒的被动选择。把过去的一切忘了吧,也别为未来担忧,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干吗要担忧呢?更用不着折磨,用不着痛苦,干吗要那样?听我的,睡吧,不要再想了,还想那些干什么呢。你已经成这样了,而我也失去了很多。”

阿芳把手从阿坚手里抽出来,还没说完那番半睡半醒的呓语,就倒头睡着了。阿坚怔怔地看着阿芳。

“你已经成这样了,而我也失去了很多。”阿芳承认了那个夜晚的事情,仿佛在真理面前低下了头。阿坚不禁咬紧了牙关,他是那么无助,又是那么愤怒,仿佛在阿芳灵魂中有什么东西驾驭着他。他想,可能之前他们一直匍匐在所谓崭新的生活面前,但现在阿芳已经回过神来了,她已经平静下来,掌握好了平衡。她已经坦然地埋葬了昨夜的痛苦,放弃了所有的纯洁和美好。这是否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

阿坚想着,他觉得自己要失去阿芳了,无法跟她的命运抗争了。他眼前的阿芳似乎已经截然不同,她变化这么大,就好像一下子站到了阿坚的对立面,就像白色一下子变成了黑色。在发生了巨大的变故之后,难道只有说完那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她才可以睡得这么香甜?她在他眼前的样子是这么令人心痛:衣衫褴褛,身上血迹斑斑,身体那么丰满,皮肤那么白皙,神态那么温柔。她侧躺着,给他留了位置,可阿坚一直没有躺下,身边空着,她渐渐觉得冷,两个膝盖蜷缩起来,几乎要贴到胸膛了。那姿势,就像熟睡的婴儿。大概此时已没有什么值得她伤心的了,她完全不再忧伤,她彻底放松了,彻底摆脱了恐惧吧。

阿坚这么想着,踌躇了一会儿,他把手伸到阿芳的胳膊下面,轻轻地帮她脱下了她那破烂的丝绸上衣,把它叠起来,然后给她擦脸、擦脖子和身体。又帮她把裤子脱下来,把她大腿上的血擦干净。然后喘着粗气,颤抖着把自己的衣服给她穿上。最后他支起吊床躺下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肯定无法入睡,可是竟然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了。他睡得太沉了,醒来时已经是下午。

可是,阿芳不见了。他中午给她穿上的衣服,此时却搭在他的胸前。长裤和挎包在他的腋窝下。他坐了起来,空气中有一股香烟味,地上还有几个烟头。他吃了一惊,奇怪的是,当时他卷成一团放在“床”尾的阿芳的破衣服现在堆在地上。

他穿上外套,从挎包里拿出手枪插入衣兜,悄悄地走出了教室。他抬头看了看太阳,感觉差不多是下午4点了。他在四周仔细地寻找阿芳,但没有出声喊她。他注意到另外几间教室里有一些士兵,里面横七竖八地支起了不少吊床,他们有的在睡觉,有的围坐在一起打牌。阿坚顺着中午走过的路来到那片空地,朝早上待过的防空洞前的那条石子路望去。可是路上空无一人,根本没有阿芳的影子。

唉,这一觉睡得太长了,他头脑僵硬,反应能力和判断能力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他甚至感受不到内心的担心,只是懒洋洋地走着,找着,走进了学校周围的树林。他没料到学校的院子那么大,就像一片稀疏的森林。树下很凉爽,四周很寂静,只听见树叶间风吹过的沙沙声,鸟儿不停的叫唤声,以及他自己的脚步声。操场上还有两辆伪装成古树的载重车。不知为何,走过那两辆车的时候,阿坚的心怦怦直跳,他张口呼唤阿芳。但是,没有任何回音。他又接着往深处走了一段,停了下来。院子的前面是一个水潭,想必潭水很深,因为看起来十分清澈。水潭的另一边是一条柏油马路,可能就是1号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