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9/24页)

她抬起头来,双眼无声地看了阿坚一眼,轻轻地但语带严厉地说:“‘怎么着也’什么?怎么着啊?看着很恶心是吧?不!干吗穿你的衣服呀?反正再恶心也不过如此了,你就少为我操心了。你的任务就是赶上部队,至于我去哪儿,你就甭管了!”

阿坚的手垂了下来,不再脱衣服,尴尬地为自己辩解道:“不是那样的,你误会我了。我们要是不相互照顾,那还有谁来照顾我们呢?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忘了吧。照我说……”

阿芳生气地打断了他:“你如果要埋葬一段记忆,那就什么也别提,也指望别人不要提起它。”

她听起来那么冷漠,果断,无可辩驳。他还从来没有听她这样对他讲过话,只觉得内心一阵刺痛。忍了一会儿,他沉重地站起身来,顺从地答道:“嗯,好吧。”然后把手伸给阿芳:“咱们走吧!”

“好。”阿芳长叹了一声,抓住阿坚的手,弯着腰站了起来。

他们牵手走着,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将他们的影子都收拢到脚下。他们那衣衫褴褛又面无表情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午间出来晒太阳的两个孤魂。路上的行人都不免朝他们看,尤其对阿芳。像她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浑身却又脏又破,而且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实在是令人感到奇怪,也令人无比失望,无限感伤。

“瞧瞧他们!那两人还真是很般配的一对呢,是吧?”有人大声说道。

他们过了马路,穿过一片空地,来到了果园。果园其实已经荒芜了,连太阳都只是有气无力地照耀着。地面上满是弹坑,热风吹在身上,让人更加觉得无精打采。这里可能已经没有人住了。之前看到的那几间茅草屋,阿坚原本以为是一个小村庄,没料到是一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学。估计那小学已经被废弃很久了,潮湿的操场上长满了荒草,还有不少交通战壕,战壕旁还堆着一人来高的泥土。

阿坚和阿芳顺着交通壕走进一间教室,里面残存着一些破破烂烂的桌椅,东倒西歪地堆积在一起。讲台上积满了灰尘,黑板已经掉到了地上。教室中央还有一堆炭灰和一些用桌子腿劈成的木棍,屋顶的茅草已经烂了,所以,教室内外看起来一样亮堂。这破败的景象让阿坚心口一缩。不管怎样,学校的教室对阿坚来说还是很亲切的。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怎么有人可以这么破坏教室啊!实在是太过分了,那些人难道不懂得尊重生活吗?”

“可能是有部队经过这里吧,军人就是会搞破坏嘛。战争就是这么回事嘛。士兵嘛,在战争中有什么东西是不可践踏的!”阿芳说着,这种话后来她经常说。

不过,当时阿坚沮丧到没有注意到她话里的尖酸刻薄。他当时只是脸色一沉,很想张口骂人,但忍住了。他注意到,尽管阿芳说得这么轻松自然,但态度十分冷淡,眼神空洞。这令他彷徨,他不禁担心她生病了或是精神出了问题。他决定不再往前去找什么民居了,而是赶快整理好一个地方让阿芳躺下休息。这里很安静,很自在,不用跟人打招呼,不必顾及烦琐的礼节,还有现成的防空洞。他挑选了几把结实又干净的椅子,静静地把它们拼成一张床。

“躺下来,阿芳,你闭上眼休息一下吧。”

阿芳轻轻地坐到椅子上,靠着阿坚,说:“你也睡吧。还有吊床呢,为什么不支起来呢?”

“不要。”阿坚轻轻地说,“那是别人的,搞不好是死人的呢。”

“死人的?那也没什么,有什么可怕的?”

“算了。”阿坚皱了皱眉,挥挥手,“可别这么说。”

“要是不支吊床,你睡哪儿呢?只能跟我躺在一起了,你不害怕吗?”

阿坚机械地摇了摇头,说:“嗯,就这样吧。”

阿芳叹了一口气,转身枕着胳膊侧身躺下,给阿坚留了位子。但阿坚还是坐着,一副很颓唐的样子。

“要是这附近有水就好了。”阿芳拉着阿坚的手喃喃自语地说,“我应该先洗个澡,是不是?”

“可能也有,我去看看。你先睡吧。”

“不,别走。算了吧,我只是说说罢了。我是想说,如果这是我们分手之前最后一次躺在一起睡觉,那我应该弄得好看一些。唉,实际上,即便是洗了澡,就是把我这身皮肉都换了,也是不干不净的了。人生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天注定的,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呢?真奇怪,我怎么一点都不明白。干吗要说‘分手’,又说什么‘最后一次’呀?”

“唉,我是说也许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但也许不是这样吧,希望不是这样。”

“哪能说得那么绝对,要自己给自己打气。”阿坚说道,“这又不是在家里,这是战场,是战争时期,我们要满怀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