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15页)

其实,他也可以写很多看似与战争毫无关联的题材,和大家一样,现在他看待生活并不是只有唯一一个角度。

例如可以写写童年,战前那充满无尽欢乐和痛苦的童年,他脑海里还有很多尚未褪色的影像呢。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写下一些令人感慨的篇章。比如可以这么写:“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成长……那时父母还在世……”诸如此类。或者干脆写写父亲的生活,写写有关胡伯伯那一辈的故事。难道不可以吗?他们那一代人是那么伟大,又是那么悲惨。他们充满了无穷的抱负和理想,又有着高尚的品质和崇高的精神!而如今,这些精神都被阿坚他们这一代永远地埋没了。

每次回想童年,想起父亲,阿坚都感到悔恨,他感觉他没有尽到儿子的本分,没有好好爱戴和尊敬父亲。他对父亲的经历和生活可以说知之甚少。他已经不记得发生在家里的不幸,不知道父母为什么离婚,不知道父母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对于母亲,他知道得更少……可奇怪的是,他对继父有深刻的记忆。继父在战前是一位诗人,阿坚只在红河边的展门附近的一所小房子里见过他一次,仅仅一次而已。那个时候继父已经老了,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

那时正是冬天,阿坚刚满17岁,父亲刚去世不久,母亲则已经去世5年多了。入伍之前,阿坚去向继父辞行。

那次见面让他永生难忘。继父的房子是灰色的,十分破旧。房后园子里的几棵木麻黄在冬日的寒风里摇曳,透着一股凄凉的味道。继父的生活很清贫。客厅的供桌上积满了灰尘,母亲的照片放在一个破碎的相框里。他的卧床也很破旧,吱呀作响。书桌上零乱地堆着书本和杯子等物品。

目睹继父独自一人勉强度日的景象,他不免伤感,但是继父本人极力保持着一种与萧索的环境格格不入的绅士风度。他头发花白,背有些驼,能够明显地看出他因病而消瘦不少。他两手有些颤抖,眼睛也看不清了,衣服有些破旧,但很整洁。他亲切地接待了阿坚,显得十分高兴,但又很得体。他泡了茶给阿坚喝,递烟给他抽,用一种略带忧伤的眼神看着他,而后又用很柔和的语气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要当兵去了吧?我不是不让你去,我已经老了,而你还年轻,我是拦不住你的,只是希望你明白我的心。上天赋予我们生命,是要我们活,而不是去死;是要我们体验生命的过程,而不是轻易放弃生命。我不是劝你把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用死去证明什么,要警惕那些愿望。更重要的是,孩子,你的母亲、父亲和我都只有你这一个后代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在世上好好地活下去,你一定要活着回家。你的生命还很长,还有很多的幸福和乐趣等着你。这些你自己不去体验,又有谁能代替你呢?”

这番话让阿坚觉得有些突兀,他不能表示赞同,却因此对继父充满了信任。尽管不能完全明白继父的意思,他却很自然地跟继父亲近起来。他感到继父身上蕴含着深刻而丰富的智慧,还饱含浪漫与热情。他的表达方式是传统的,让阿坚感到一种梦幻般的温馨和甜蜜,他的话语富有敏感性,又饱含诗意,让人着迷。突然间,他明白了母亲为什么离开父亲,跟随了这位富有深情、心地善良的男人。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陪着继父,在那个母亲生活过且在那里辞世的房间里。那个冬日的下午,似乎成了他对母亲唯一的记忆,尽管他并没有在那里看见母亲。那天,继父还给他读了几句年轻时写下的情诗,然后随手取下挂在墙上的吉他,弹唱起一首文高的歌,继父说那是他母亲生前喜欢的。歌曲的节奏很慢,忧伤的曲调唤起了他对几位逝去亲人的追忆,也似乎预示着后来的不幸;但同时又提醒他不要失去希望,不应该长久地沉浸在痛苦之中,不要哀怨,因为哀怨无济于事,就只管活下去,活下去吧。

阿坚参军后,在雅南镇新兵连,他曾给继父写信,但是没有回音。10年后他活着回来寻找继父,人们却说他已经去世多年。继父的房子也没有人记得是什么时候被拆掉的了。

这样的人,这样的故事,以及其他许许多多曾在他生命中出现过的人都无影无踪了。那些亲人或陌生人,已经死去的或还在世的,他们真实的或模糊的故事,都交织在一起,萦绕在他的脑海里。

有一次,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陌生男人到编辑部找阿坚,让阿坚以他们夫妇为原型创作一部小说。

“你只需虚构我和我妻子的名字,其他经历都不变……对,这真是一段让人感动而又悲惨的经历啊!”他这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