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5页)

逝去的人永远逝去了,幸存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我们曾经满怀激情地要挽救时局,要去书写历史的新篇章;我们也曾经以为自己肩负上天赋予的神圣职责,要去扭转命运。可是,很不幸,战争虽然以胜利告终,但我们的理想并没有立刻变成现实。此时此刻,身处冷漠无情甚至粗暴不堪的环境,这样的生活与战争经历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无情的日子循环往复,没有尽头。现在我已人到中年。回想刚刚参军时我才17岁,10年战斗生涯后就27岁了;之后收尸队1年,等我彻底退伍回来已经28岁了。接着29岁、30岁……而过了这个冬天,我就要满40岁了。

年轻时的我曾经以为40岁是那么遥远,甚至都不能相信自己会活到这个岁数。如今,生活就像一阵风暴,裹挟着爱情和伤痛,从海角天涯呼呼地吹过来,吹过城市,吹过乡村,也吹老了我的人生。

阿坚把笔放下,伸手关了台灯,轻轻拉了一下椅子,站起来,静静地走到窗边。房间里很冷,他却感到胸闷,难受得要窒息,就像夏日暴雨即将来临时的感觉。强烈的挫败感击中了他,他觉得手中的那支笔不听指挥,写出来的东西与他想在作品中表达的意境越来越远。

每天夜晚,坐到书桌前,摊开稿子,阿坚总是努力调整自己的心理状态,他极力跳出固定的思维模式,极力想处理好每一章、每一页中可能出现的复杂问题及其时机,极力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去完成。作品中的人物大致上要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会遇到什么情况,等等,他都事先思来想去,做好了安排。可是,真正下笔,却常常偏离原来的设想,打乱他所有的程序和脉络。当回过头来阅读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时,他感到那么陌生,甚至惶恐不安,因为他发现自己在前一页肯定的人物,在下一页又被否定,作品中的人物也常常自相矛盾,这让他很是纠结。可是,越是感到不安,他就越容易陷入令他不安的泥潭里。

无数个夜晚,坐在书桌前,他沉湎于思考,力图将那些思路付于笔端。他辛辛苦苦地写,时常为那些字句绞尽脑汁。可是,到了最后,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表达什么思想,又或者说,那些思想完全是模糊的,还游离于文稿之外,游离于他的灵魂之外,还埋在他的心灵深处,尚未揭示分毫。似乎他的心里还隐藏着许多秘密,他仿佛具有某种与生俱来的精神力量,可是那些东西从来没有表达出来,永远在某处潜藏着。

他觉得自己写出来的东西简直是对理想之作的背叛,是一种毁灭性的破坏。为了那些文字,他曾呕心沥血、煞费苦心,可是,读起它们却让他痛苦万分、遗憾连连,他觉得自己总是在原地踏步,总也无法完美地呈现内心的想法。只好划去、擦掉,接着再划去、再擦掉,然后又继续埋头创作。一字一句,他是那么小心地写着,就好像一个刚上学的孩童在练习拼写一样。但无论如何,他不能接受自己完全没有写作才能的事实。虽然他为此绝望过,但是从未彻底绝望。他写着、憧憬着,又接着写、接着憧憬,同时充满紧张和焦虑,内心常常泛起阵阵波澜。

他兀自感慨,又沉浸写作,不停地写。在这个过程中,感觉到自己在渐渐老去。那些奇奇怪怪的回忆猛烈刺激着他,强烈的挫败感压迫着他,令他难以解脱。然而,他依然坚持创作,竭力抓住灵感,让它们呈现到自己的艺术作品中。

尽管如此,从他开始写长篇小说那天起,他的心就像游走在悬崖边上一样紧张。他把写作当作自己的天职,对这份天职,他既充满希望和信心,又每每怀疑自己的能力。他没有勇气走近真正的自己。尽管写了一页又一页,一章又一章,但他暗暗地感到好像不是自己在写,而是他的敌人在写,在用一种对立的东西不停地违背他本人对于文学和人生的最坚定的原则,颠覆他的信念。

每天,他都情不自禁地陷入危险的、悖谬的创作怪圈,难以自拔。在小说的头一章,他就完全脱离了传统的写作,叙述的空间和时间都进入了一个不合理的轨道中。小说布局混乱,人物的生活也被他突然随兴改写。他抒写的有关战争的每一章都有随意的成分,就像那场战争是别人都不了解的,是专属他一个人的。

他把写作当作一场战斗,而且总是以一种半疯狂的状态投入这场战斗中。这是孤独的、非现实的,又充满痛苦、碰撞、迷惘的战斗。不过,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停止写作。他感到即使有10个人来攻击他,把他打得一败涂地,也无法阻止他的这项工作。之前他写过一些短篇小说,基本比较顺利,可眼下手里这部长篇小说极其难写,不得不延宕下去,仿佛这是他军旅生涯的最后一场拉锯战。现在,他被这项写作逼到了生活的悬崖边,除了迎接挑战,已无路可逃,也没有任何魔法可以拯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