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尽管医生待人热情、有不少朋友,他仍然是个孤独而离众的人。对这一点观察得最仔细的恐怕是麦克。在人群中,医生似乎总是独自一人。当实验室亮起灯、巨大的留声机放起格林高利音乐,麦克总会从宫殿旅舍向山下张望。他知道医生带了女人回家。但麦克心里总有种可怕的感觉,觉得这景象十分孤独。麦克觉得,即便是在和姑娘亲密接触的时候,医生也是孤独的。医生是个夜行者。每晚,实验室的灯都会亮上一整夜,而白天他还是一样活跃。实验室传出音乐的时间则不分日夜。有时天色漆黑,实验室中似乎终于有睡意降临,但窗户里又会飘出西斯廷唱诗班的孩子们如钻石般完美的歌声。

医生必须继续采集生物标本。他尽量沿着海岸线追赶不错的潮汐。礁石和沙滩就是他的储备地,无论需要什么,他都知道该到哪里去寻找。他这一行所需的商品全都摆在海岸边:这里有石鳖,那里有章鱼,馆蠕虫在这个地方,海肾又在下一个地方。他知道该去哪里寻找,但并不能总是如他预想那样顺利地找到目标。自然女神总会将珍宝锁起来,偶尔才放出寥寥几只。医生不仅要了解潮汐的规律,还要了解在哪里的哪一次落潮最好。当这样的落潮出现时,他会将采集工具都装进车里,带上罐子、瓶子、盘子和防腐剂,亲自到存放货物的海滩或岩礁或石崖边去。

这次的订单要的是小章鱼,它们最近的栖息地是拉霍亚一块遍布岩石的潮间带,处于洛杉矶和圣地亚哥之间。这趟旅途光单程就要五百英里,医生还必须掌控好时间,保证抵达时潮水正好退去。

小章鱼生活在埋入沙滩的岩石间。它们年纪幼小,个性怕生,喜欢住在满是缝隙的岩石底部,藏在泥里躲避捕食者,保护自己不被潮水冲走。这里同样还生活着上百万只石鳖。在为小章鱼订单忙碌的时候,医生可以顺便补充下石鳖的存货量。

这次落潮发生在周四早上五点十七分。如果医生周三一早就从蒙特利出发,要赶上周四的落潮时间绰绰有余。他本来想叫上别人一起去的,但大家都要么不在,要么有别的事要忙。麦克一伙正在卡梅尔谷抓青蛙。他认识并乐于为伴的三位女士都有工作,工作日抽不出空。画家亨利同样没时间,因为霍尔曼百货商店雇了个旗杆表演者,只不过他不是坐在旗杆顶上,而是在旗杆顶上滑冰。商店房顶上有根高高的旗杆,旗杆顶上搭了个圆形的小平台,那个人穿着旱冰鞋,在平台上一圈圈地滑。他已经在上面滑了三天三夜。他的目的是要打破在平台上滑旱冰的时间纪录,而之前最长的纪录是一百二十七小时,所以他还有不少时间要滑。亨利在街对面莱德·威廉姆斯的加油站里扎了根。他对滑冰者感兴趣极了,想要画一幅巨大的抽象画,名字就叫《旗杆滑冰者的底层梦想》。只要滑冰者没下来,亨利就没法离开城镇。他断言,旗杆滑冰这一行为中蕴藏着无人挖掘过的哲学意义。亨利坐在一把椅子里,靠着身后的格子窗,窗内是莱德·威廉姆斯加油站的男厕所。他一直盯着高高在上的旱冰平台,当然没法跟医生去拉霍拉。医生只能自己去了,潮水可不等人。

一大早,医生就把东西都收拾好了。他的个人用品都装在一个小皮包里,另一只皮包则装了仪器和针管。收拾好行李后,他梳理修剪了棕色的胡须,确定铅笔都插在衬衫口袋里,放大镜也别在了翻领上。然后他把其他东西搬进了汽车的后备箱:托盘、瓶子、玻璃盘、防腐剂、橡胶靴,还有一条毯子。在珍珠般蒙蒙亮的天色中,他一直忙个不停,洗了积攒三天的碗,把垃圾放进了海浪里。最后他关上门,但没上锁,九点整准时上了路。

医生在路上花的时间总比别人长。他开车开得不快,每开一段时间就要停下车吃个汉堡包。开到灯塔大道时,他冲一只扭头看他的狗挥舞手臂,露出微笑。在蒙特利,他还没上路就饿了,在赫尔曼店里点了汉堡包和啤酒。他啃着汉堡包、呷着啤酒,脑海里闪过之前的一场对话。诗人布莱斯戴尔当时对他说:“你太爱喝啤酒了。我打赌,你总有一天会点杯啤酒奶昔喝。”这只是一句玩笑,但自此之后就一直困扰着医生。他想知道啤酒奶昔到底是什么味道。这念头缠着他不放,让他不得安生,每当他点啤酒喝的时候就会重新出现。啤酒会让牛奶凝结吗?喝啤酒奶昔的时候要加糖吗?这就和大虾冰淇淋一样,一旦钻进头脑就再也难以忘记。他吃完汉堡包,给赫尔曼付了账,故意转开头,不去看后墙边那几台闪亮的奶昔机。医生心想:如果要点啤酒奶昔,最好还是等到了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小镇再点。可是如果有一个满脸胡须的陌生人点了啤酒奶昔——说不定本地人会报警。满脸胡须的陌生人本身就够可疑的了。你不能说是因为喜欢胡子才留胡子的,没人喜欢听实话。你只能说留胡子是为了遮住一道伤疤。以前在芝加哥大学的时候,医生非常喜欢找刺激,而且他工作得特别辛苦。有一天,他觉得应该出门徒步旅行,休息一下,就背上包走过了印第安纳、肯塔基、北卡罗来纳和乔治亚,进入了佛罗里达。他路过了好多农民和山区的住人,又路过了不少沼泽地带的居民和渔夫。每到一处,当地的人就会问他为什么要徒步在乡村穿行。